慈宁宫,太后高坐,手中捻动紫檀佛珠的动作停了一瞬,慈和的目光落到阶下跪拜的沈昭身上。
“皇后有心了。”太后声音温软和气,“你这般心系边关将士,虔诚礼佛,哀家和皇儿都很欣慰。只是……”
“只是风雪路遥,护国寺又在修缮,乱糟糟的。哀家有些不放心你这凤体。”
沈昭压身伏得更低,声音更柔顺惶恐一些:“母后慈爱,儿臣感念。将士浴血,儿臣唯以此赤诚之心求佛祖庇佑。些许风雪,儿臣受得住。还望母后、少帝恩准。”
端坐一侧的萧厉玦被提及,身体微微一僵。他紧皱眉心,嘴唇翕动,几欲想说话,却又无措地把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凝目如针,仔细扎在沈昭弯伏的背脊上,试图察觉出一丝异样。
“母后,昭……皇后她……”萧厉玦扶在椅靠上的手抓紧,目光在太后威严面容与沈昭恭顺拜姿见逡巡,他想说“母后,皇后她一片赤诚”,还想说“让她去,她心里苦”。可,太后一个扫目而来,他便喉咙滚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太后收回目光,手中佛珠重新开始捻动:“也罢,皇后诚心可嘉,哀家岂能拂愿。只是皇后乃一国之母,金尊玉贵,此行虽是礼佛,也需稳妥周全。秦嬷嬷!”
“老奴在。”
“你侍奉皇后前往护国寺礼佛,期间务必照料周全。再调一队羽林卫跟随,保护凤驾。皇后若有和闪失,哀家唯你是问!”
秦嬷嬷躬身:“老奴遵旨。”
沈昭深深叩首:“儿臣谢母后恩典。”起身时,目光与萧厉玦对上,她一眼移开,心中再无波澜。
三日后,大雪纷飞。
前往护国寺的路,被风雪和沉默挤压得漫长。沈昭坐于马车中,即便闭目,也能感受到秦嬷嬷跗骨之蛆般的视线。
“娘娘,这大雪连续下了好几日,怕是一时半会儿难停。”秦嬷嬷恭敬但声音亲昵而尖利,“护国寺修缮,人员杂乱,礼佛又清苦,还望届时您只在禅院静心虔诚礼佛,别去工匠混乱之地。要是冲撞了凤体,老奴可担待不起。”
沈昭缓缓启开眼,手里捻动着佛珠:“嬷嬷思虑周全,本宫省得。”
秦嬷嬷继续喋喋不休:“娘娘别怪老奴多嘴,只是太后娘娘吩咐,老奴万死不敢懈怠。北境战苦,边关吃紧……娘娘莫要太过担忧,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嬷嬷说的是。”沈昭轻轻一个微笑,其他情绪掩得滴水不漏。
皇家仪仗抵达山门,主持方丈率众僧侣恭迎。
行礼过后,秦嬷嬷不待主持开口安排,抢先一步上前,合十作揖:“阿弥陀佛。主持大师,皇后娘娘凤体尊贵,此行只为虔心礼佛,最忌喧嚣滋扰。听闻寺中清竹院清幽雅致,远离尘嚣,最是适合娘娘清修静养。还望主持费心安排。”
方丈了然,遂令安排。
清竹院隐在寺庙最深处,紧邻后山陡峭崖壁,几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翠竹,是禅院内唯一的点缀。
院落小巧,禅房数间,与前方香火鼎盛的大殿,喧嚣嘈杂的修缮工地,隔着重重大殿、层层回廊。
此地幽静异常,除了风雪穿林打叶之声,几乎隔绝了其他所有声响与烟火人气,宛如一方被遗忘的孤岛。
沈昭深知秦嬷嬷作此安排是何意,她泰然处之,安之若素。前两日,她抄经诵念,青灯古佛,虔诚专注。
第三日,沈昭瞟了眼暖炉中的炭火,搁下笔,掩口轻咳了两声,声音虚弱:“云岫!”
“娘娘?”云岫连忙过来,“娘娘可是太冷?”
沈昭摇头:“本宫气闷头晕。想来是炭气闷的。抄写经文,需诚心无杂念方显功德。此时本宫心绪不宁,恐亵渎。”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秦嬷嬷:“嬷嬷,听闻修缮护国寺亦是朝廷彰显佛力,祈求国泰的功德。本宫想去修缮之地远远看一眼,感受工匠虔诚,借煌煌功德之力静心祷祝。不知这有否违背太后旨意?”
沈昭句句“功德”、“虔诚”,又只是提议“远远看一眼”,秦嬷嬷不好严拒。
“娘娘心系社稷,诚感天地。既然想去感受,老奴随侍。只是那边嘈杂,娘娘万万不可靠近,就在回廊上望一眼便好。”
“多谢嬷嬷体恤。”沈昭颔首,眸底微光闪现。
通往前殿修缮区的回廊视野开阔,风雪细洒,修缮敲打之声远远传来。秦嬷嬷紧跟其后,眼神锐利仔细。
一处架设有巨大梁柱的高耸佛塔前,一道玄色身影,肩披厚重大氅,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静静伫立细雪中。周遭喧嚣成模糊背景,唯他遗世独立,散发沉凝压迫气场。
正是,陆恒渊。
他微微仰头审视巨木。右手横于前,修长手指无意识捻动手拇指墨玉扳指,墨色在雪光下幽深如寒潭。目光专注如刀,扫过榫卯接口,和几处不易察觉的细微裂痕,点头示意工匠。
就在沈昭目光落在他身上刹那,陆瑜珩捻动扳指的手指倏然一顿。他猛地侧首,视线如两道穿透风雪的冷电,精准越过人影雪幕,直射回廊之上的沈昭!
目光深不见底,冰冷审视,隐带一丝复杂探究。仿佛瞬间将她看透。
沈昭心头骤凛!寒意窜上脊椎。她本能敛去眼底所有真实情绪,面上只余皇后端庄雍容,与面对权臣恰到好处的疏离敬意。她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
陆恒渊面上无表情,眼神漠然,似看一尊无关紧要的华丽摆设。目光停留不足一息便淡漠移开,重投巨木。唯有捻动扳指的指尖,在沈昭视线捕捉到的瞬间,有过极短暂、几乎难察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