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大雪骤降。
铅云压着宫阙飞檐,雪粒拍打着描金的窗棂,沙沙沙,听得人心头发紧。
凤藻宫,暖阁里炭火融融,皇后沈昭却觉得,有一股寒气由脚底直窜脊背。她指尖发凉微颤,膝上摊开一封密信。粗粒麻纸,力透纸背的字迹走势,似乎见过,又想不起何处所见。
“……北境兵败,粮草已断逾半月。将士饥馑,剥鞍鞯皮革煮食……将军身中暗箭,创口溃烂,高热不退……”
字字如烧红烙铁,烫得她眼前发黑。
父兄在苦寒之地北境,竟落到如此境地?!粮草逾时,剥鞍鞯皮革为食?父亲创口溃烂?
沈昭痛心闭眼,眼前全是父兄在朔风之中,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的模样。她强忍住心头翻涌的苦涩,睁眼,端起那封密信仔细瞧。
信末无署名,墨痕极淡,凑近闻,有一丝不属于边关之地的松烟冷香。
这信来得也蹊跷,近日已是第三封。深宫后院竟能精准无误送至她手中,可谓手眼通天。
是谁?
敌,还是友?
沈昭凝眉。不能再等!她收信于袖中,猛地起身,沉重的凤纹裙裾带翻脚边的暖炉,洒一地星火炭灰,叮当作响。贴身女婢云岫在外间低唤:“娘娘?”
“无事。”沈昭看着一地狼藉,异常平静,“备辇,去紫宸殿。”
她要去见萧厉玦。那个曾许诺她,会善待她和沈家的夫君,少帝!他是天子,他会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给她一个合理解释。
凤辇在风雪中穿行。朱红宫墙在飞絮中模糊了轮廓。沈昭端坐在辇上,双手拢于袖中,紧紧攥住那封匿名密信,心比这飘雪的天气还要寒冷。
紫宸殿的巍峨轮廓在前方隐现。辇舆还未完全停稳,沈昭已在云岫的搀扶下匆匆下来,顾不得仪态多么娴淑端庄,她急急前行。
迎面而来行礼的太监内侍,见她面色沉凝,步履匆匆,纷纷识趣让道退避。绕过蟠龙影壁,转入抄手游廊,萧厉玦常待的西暖阁就在前。而当她即将踏上暖阁外最后几级台阶时,一道刻意压低却尖利清晰的嗓音,如毒蛇般钻入耳中。
“……沈家父子已是废棋,娘娘说了,等边关事了,寻个由头料理干净便是。陛下还念着那点旧情不成?”
是秦嬷嬷。太后身边最忠诚,侍守多年的女婢。
沈昭脚步生生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凝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侧身隐入廊道圆柱阴影中,屏息聆听。
少帝萧厉玦的声音颤抖细弱:“可沈后她……昭昭她……”
“昭昭?”秦嬷嬷一声短促冷哼,“陛下心软了?您莫不是忘了,她腕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娘娘赐下的玉雕花匕首,漂亮吧?‘意外’划断皇后娘娘的手筋。。。。。。啧啧,多好的意外!这不就绝了沈家的指望,绝了那点兵权念想?娘娘苦心为陛下筹谋,陛下倒念起旧情了?”
沈昭倒吸一气,如有一道惊雷当头劈下,轰得人眼前一黑。她扶住廊柱,稳下欲坠的身形,四肢百骸瞬间被寒意蔓延,冰刺透底。右手腕间凤纹广袖下滑,刚好露出那道淡粉色狰狞的伤疤。
一年前,夏日,衣着清凉,太后召见,赞她将门虎女,赐下玉雕花匕首一把。沈昭欣喜,双手高举于顶,待接。宫女从太后手中辗转匕首递来,“不慎脚滑”……锋利的刀刃,“意外”而精准地划过她手腕……
鲜血喷涌,太后惊呼,少帝煞白了脸僵在原地。后来太医诊断:“娘娘腕筋……恐难复原……”
原来如此!不是意外!都是阴谋!
从她十六岁进宫,十七岁戴上凤冠起,她沈昭连同沈家,已是砧板鱼肉。而她,是皇家牵制父兄后,必扔弃的棋子!什么温情宠爱,都不过是裹上蜜糖的砒霜。
沈昭扶于柱上的手,五指抓收成拳,因强劲用力止不住地抖,掌内指甲嵌进皮肉,印出深深痕迹。
暖阁内,秦嬷嬷的声音再次传来:“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娘娘说,沈家事您不必再问。至于皇后娘娘……只要她安安分分在凤藻宫礼佛,娘娘自会给她体面。”
脚步声响起,秦嬷嬷即将出来。沈昭修然清醒,踉跄后退几步,隐进回廊更深阴影中。待人离去,她如游魂般出来,悲痛绝望地一步一步往凤藻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