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观文果然是做过宰相的人,这看事点理,的确是通明透彻!”秦刚笑道。
“哈哈,既然是要说通透话,索性便说得更通透些!要说这曾经做过宰相的,就在这两浙路也并非只有老夫一人,而那人,想必你们在过来之前,就已经见过了吧?”
李纲听着略有一惊,再去看秦刚,倒是神色自若,似乎早有预料一般,这才放下心来。
“吕观文庙算无遗,在下不敢隐瞒,来杭州前,的确是先去过湖州一趟。”秦刚坦然承认。
“老夫与那章子厚本是同乡,又是昔日王荆公门下干将,本该齐心合力、相互提携。只可惜这章子厚容不得人,更容不得老夫在朝。我俩之间也算是相争相杀了十几年,却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却还是要算到了让老夫来应这个急。”吕惠卿的表情平静,看不出一丝喜怒之色,继续侃侃而谈,“章子厚他定然是算准了老夫正好人在杭州,又不甘心会错过这次可为家族后人谋求将来安身的大功劳,才向你来推荐吧!”
“正是。”秦刚点头。
“哼!只是光算准这点,也是小看了老夫!”吕惠卿却是傲然起身,眼望着亭外的景物,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转身过来,却是说出了一番令秦刚也颇为意外的话语:
“老夫受神宗皇帝简拔,屡委重任,整顿朝纲,遂令新法有成。其后哲宗亲政,虽未至朝堂,但也能在边陲重地节镇。尝感怀神宗隆恩,愧不能全才以报。先帝为神宗子,当今官家也为神宗子,老夫在外,又近致仕之年,本无选择之理啊。”
吕惠卿的这句话说得有点讲究了,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提拔并重用自己的是神宗皇帝,他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就算是最后被神宗放出了京城,再之后哲宗继位了,也没有重用他,但是为了报答神宗皇帝的恩德,他都是无所谓的。
吕惠卿是说明自己真正尊重与效忠的只是神宗皇帝,对哲宗也只是因为他是神宗的儿子。换句话说,就算是现在的赵佶,同样也是神宗的儿子,对于他吕惠卿来说,与哲宗赵煦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他是不会像章惇那样,因为无限效忠赵煦,既而坚定地支持赵茂而反对赵佶。
“老观文乃为世贤才,自然不会纠结于寻常之理。”秦刚微笑着接口道。
“哈哈!借徐之吉言,老夫自然会有自己的主意。要说这天下治理,一看明君,二看贤臣与权臣。以君子之贤而为臣者,行事落脚处处皆有束缚与顾虑,终难成就大事,难成明君之臂膀。而屡得强权之权臣,其说一不二,权炳涛天,再有功绩一二,必会骄纵狂,甚至凌驾于君王之上,风光无比。所以贤臣无为,权臣难以善终。老夫一直被外放京外各地,后半生便碌碌而为;而那章子厚虽独相多年,权倾天下,到头来,还不是一贬再贬,难以起复。秦徐之,你与老夫说一说,倘若有这么一日,太子一旦重继大位,你是做个贤臣乎?权臣乎?”
吕惠卿的这番话便是极有份量,也极为大胆。
因为在事实上,大家都更倾向于看重权臣,可面子上总还是要推崇一下贤臣。但是吕惠卿却是直接将这两者都推出来,再以此询问秦刚,其用心昭然于纸面。
实际上现场更紧张的却是李纲。
他自始至终地信任甚至是崇拜自己的老师,从西北到东南,从老家再到莱州,以及在眼下不惜反抗朝廷兴起靖难军,事实上他们的内心都有一个隐藏的理由,一旦靖难成功,太子赵茂重登皇位,秦刚不仅本是天子恩师,又是壬辰宫变的托孤重臣,同时还是靖难举兵之地的执政,妥妥的三位一体的权臣。
但是,世事往往还是需要盖上一层纸,当吕惠卿直接将这张纸挑破之时,却是考验着秦刚的智慧与勇气,更是在直接探询他的野心与底气。所以,李纲虽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但同样十分期待着秦刚的回答。
“观文可知道,秦刚在家乡菱川书院一直力倡格致之学,格致世间万物,首要便在于定义。比如这‘权臣’,权是何权?臣是何臣?权臣之权,多来自于帝王所授,今日信之,明日任之,再者纵之,时日一长,权柄汇集,以至把持朝政、反噬于帝王。所以,权臣便多有不忠不义之名。”秦刚却以格致学中的定义一词开口,虽然讲的都是众人皆知之理,但其分析方法、阐述形式却是让人耳目一新。
“但是,如果权臣之权,授有所约、信有所凭、任有所束、纵有所制。那么,这样的权臣,便为秦刚之追求与遵循的方向!贤,为权之衬托;权,为贤之倚仗!如此的权臣,方为国之幸事!而非不忠不义之人。”
秦刚的这番话语,虽然不多,但字字有据,掷地有声,先是把李纲听得是心潮澎湃,继而吕惠卿也闻之默然,继而再次举起手中那只透明玻璃茶杯,细细地凝视着杯中还在缓缓旋转的翠绿茶叶,不再继续刚才的这个话题了。
李纲明白,纵使如此自傲的吕惠卿也是被如此简明扼要的话语所震撼住了,能够做到这种效果的,也唯有自己的老师。于是,接下来,他便适时地提起了杭州城与靖难军之间的一些后续具体安排,彼此倒也说得甚为流畅。
而吕惠卿也不客气,问起秦刚是否可以让李纲就直接在他的安抚司府中担任一个幕僚官,这样也更加有利于双方的信息沟通与协调。
秦刚自是应下。
直到秦刚与李纲最后告辞离开,看着他们缓缓离开的身影,吕惠卿终于是在心底里喃喃说道:“好个秦徐之啊!你这‘授有所约、信有所凭、任有所束、纵有所制’十几个字说得是如此透彻,这哪会是个权臣的信条?分明就是个……哈哈哈!”
“章子厚你个老杀才,自以为能够算计得了老夫的念头,却哪里能算过,你所推崇的此人,最终能够成就你对先帝哲宗的交待吗?不过这个魏武之风的秦徐之,实在是老夫所欣赏喜欢的!此等的勇气!此等的霸气!更有此等不俗的运气!老夫碌碌一生老矣,却没有想到,临了还是遇上这样一次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秦刚与李纲离开吕惠卿的宅第之后,只是确认了双方在接下来的合作与推进中,不再会有先前残余的敌意,但却没有意识到对方对他的评价与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