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澹台折玉开口,扶桑自?觉退了出去,留随更在屋里。
等扶桑拎着一壶热水回来,随更已不在了,澹台折玉寂寂地坐在桌前,神色空茫,仿似入定。
见到扶桑,凝滞的眼波才缓缓流动起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问:“怎么去这么久?”
扶桑道:“客堂里有人?在议论灵蛇庙的事,我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扶桑摘下帷帽,边伺候澹台折玉洗漱,边将听来的趣闻讲给他听。
原来那灵蛇庙是本县一户姓陈的人?家?所建。
陈家?是旸山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陈家?老爷膝下有一独子,年方十六,是远近闻名的才子。陈公子在今年的秋闱中中了解元,喜讯传来的当晚,陈老爷的亲爹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无病无痛,是为喜丧。
陈老爷的亲娘死得早,按照此?地习俗,先死的女人?是不能入祖坟的,得先埋在别处,等她的丈夫也死了,这个女人?才能迁进祖坟,夫妻合葬。
陈老爷的亲爹下葬之日,亦是陈老爷的亲娘迁坟之时?。众人?挖坟起棺,却发现棺椁异常沉重,七八个壮汉都抬不动,开棺一看,其中竟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蛇。
蛇即小龙,属蛇之人?通常不会说自?己属蛇,都说自?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的亲娘恰恰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认为巨蛇乃是亲娘的化身?,他的儿子得中解元乃是灵蛇保佑之故,于是将巨蛇请到府中好生奉养,又斥巨资修建灵蛇庙,待庙宇建成后,将巨蛇移至庙中供奉起来,享受香火。
“……我听那两个人?说,为庆贺灵蛇庙落成,陈老爷还请了戏班子,在灵蛇庙附近搭台唱戏,连唱三?天。”扶桑边给澹台折玉抹手边道,“等明儿个逛庙会的人?也涌进城来,会比今天更热闹。”
“你想去逛庙会吗?”澹台折玉问。
扶桑既没见过身?长三?丈的巨蛇,也没逛过庙会,自?然想去开开眼界,可澹台折玉行?动不便,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
“还是赶路要紧。”扶桑垂着眼睛道。
“我想去,”澹台折玉道,“我还没逛过庙会。”
扶桑蓦地抬眼,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着不要喜形于色,但?两眼放光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他:“那……我们在这儿逗留一天?”
澹台折玉点了点头:“嗯。”
扶桑矜持一笑,道:“到时?候让小五哥和?咱们一块儿去,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好你。”
澹台折玉浅笑着应了声“好”,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是他双腿残疾之后,第二次生出“如?果我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就好了”的念头——假如?他四肢健全,他想带扶桑去哪就去哪,根本无需第三?者陪同保护,扶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依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为了他而委曲求全。
至于第一回,则是遇刺那天,他和?扶桑在那间山舍里避雪,在那个猎户推门进来的一瞬间,他的心弦猛地崩紧了,当时?他不无苦涩地想,若非他双腿瘫痪,又何?须忌惮一个山野村夫?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重新站起来,而这份迫切,全部源自?扶桑。
“……我应该给江临写封信,把陈家?的故事告诉他,他就可以写进话本里。”扶桑没有察觉澹台折玉的走神,自?顾自?道:“哥哥,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蛇吗?”
“当然不会。”
“那陈老爷的娘怎么会变成一条大蛇?”
澹台折玉不禁笑了笑。这个小傻瓜,还真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也太好骗了。
可上当受骗的又何?止扶桑一个,那些为了抢头香提早赶来这里的百姓们,也都被陈老爷的谎言愚弄了。
“陈老爷的娘没有变成蛇,那条传闻中的巨蛇是否存在也不一定。”澹台折玉没把话说得太死,他没见过不代表就不存在,或许这世上真有三?丈长的巨蛇呢。
扶桑无条件相信澹台折玉的话,他说没变那就是没变。
“如?果那条蛇不存在的话,”扶桑提出新的疑问,“那陈老爷为何?还要修建灵蛇庙呢?”
“为了敛财。”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陈公子考中解元,是天赋加努力?的结果,陈老爷却将其归功于灵蛇保佑,再通过口口相传将这桩奇闻宣扬出去,传到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耳中,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少不得要来庙里祈求灵蛇庇佑,香火钱自?然就滚滚而来了。除此?之外?,庙会也是赚钱的手段,人?们来逛庙会,吃的、玩的、用的都要花钱,这些钱或多或少都会流进陈老爷的口袋里。”
扶桑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家?那么有钱,这个陈老爷为了赚钱还真是不择手段,竟连自?己死去的爹娘和?亲儿子都要利用。”
顿了顿,又道:“这位陈公子也怪可怜的,辛辛苦苦中了解元,功劳却落在了一条子虚乌有的灵蛇头上,他应该很难受罢?”
“或许陈公子乐于配合他爹演这场戏呢?”澹台折玉道,“毕竟他爹赚的钱以后都是他的。”
扶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顿时?就收起了怜悯之心,沮丧道:“我忽然不想去逛庙会了,不想让陈老爷赚我们的钱。”
澹台折玉莫名被“我们的钱”这四个字戳到了心坎儿,莞尔笑道:“你不花钱不就行?了?白看一场戏,反占了陈老爷的便宜。”
扶桑轻而易举就被说服了,破愁为笑道:“你说得对,庙会还得逛,不逛白不逛。”
澹台折玉将扶桑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扶桑这般生动可爱的人?,光看根本不够,还想伸手触碰,碰碰他的手,或者脸颊、耳朵、头发……不过澹台折玉忍住了,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他最擅长的便是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