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听命
1851年,初秋,银鸢尾帝国,奥西里斯城。
古老的灰色城墙在深沉的暮色里,膨胀成如同怪物似的灰暗朦胧,沉默俯视着城宇之外被战火蹂躏过的焦黑泥土。空气中混杂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来自死人,火器,炸药与污泥。这里是深入帝国腹地、进入王城阿玛卡蒂奥的必经之路,帝国不得不派遣重兵把守,以免被西境那些如同群狼般贪婪又如蝗虫般无孔不入的奴隶军队直插心脏——而他们已经尝试过了几番,奈何并未成功。
城内,统帅府邸的书房温暖如春,空气洁净,弥漫着淡淡的雅致清香,播放着由魔具录制的交响乐,冯斯特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爱德华·拉威尔侯爵背对着巨大的橡木书桌,还有其上摊开的地图。他看向窗外,黄铜窗沿镶嵌着繁复的花纹,又被他用指甲滑过,伴随着管风琴的节奏发出搁楞搁楞的异响。
窗外奥西里斯城的主路之上,只见一支由魔光炮炮兵、术士方阵、步兵、以及身披闪耀盔甲、就连马匹都被铁甲蒙住双眼和周身的重骑兵组成的庞大军团,正源源不断地碾过石板,进入城门。哪怕隔了这么远,那沉重的脚步声依旧隐约可闻,仿佛连大地都在随之颤抖。
书房的大门被无声推开,拉威尔侯爵的副官卢卡少校,一个下颌线条紧绷如同标枪似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靴跟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侯爵阁下,”若是细听,便能听见他的声音同样是紧绷着的:“最新战报,哨岗急讯,鹰巢镇……失守。”
“……”
于管风琴的高响中,拉威尔侯爵缓缓转过身来。他从副官手中接过战报,展开纸张,其上是鹰巢镇哨所指挥官潦草而惊恐的字迹:“……诸神啊!他们简直就像幽灵一样,不知怎得就从阴影里冒了出来……恳请阁下速速派遣增援,迟则生变,恐危及王城……!”
“已经晚了,鹰巢镇的布雷顿指挥官阁下不过一夜就被那群奴隶军找见了,”卢卡少校绷着脸,“奴隶军”是帝国对黎民军的蔑称:“他们聚集起来,当众‘审判’了他后,然后砍掉了他的脑袋。”
拉威尔侯爵的目光却集聚在“幽灵”一词上,手指敲打着纸页。
“卢卡,”他的声音低沉生冷,听不出太多情绪:“你说,人怎么可能和幽灵一样呢?”
“属下愚钝。”卢卡少校迟疑道:“您是说,此次作战敌方有高阶层术士插手?但是据情报,奥雷·阿萨奇出现在血河渡口附近……”
——还是说……帝国军队中有叛徒?
但是这话他不敢提,只能让上级亲口道出。
果不其然,拉威尔侯爵摇了摇头,冷笑道:“那群泥腿子也就那么几个高阶层术士,依据探子的消息,奥西里斯城久攻不下,现在又被巴索那老东西的兵力分散牵制,不得不退兵回援,大概一天后深入雾凇谷走廊。而‘幽灵’本人又被博莱克郡那群闹事的工人搞得焦头烂额,怎么可能还分派得出人手攻打鹰巢镇?”
自两年前的绽放会议结束后,于王后的震怒之下,前任最高军务大臣汉德森·伯劳及其家族被查了个底朝天,后续的具体处理结果没人知道,只是那家伙的手脚一定不干净,因为汉德森·伯劳本人“急症去世”,伯劳家族从此彻底销声匿迹,旗下的军队都被分散打乱重组,连带着卡穆公爵阁下都得了王室警告。
爱德华·拉威尔等一派军中新秀就是借此时机上位的。不同于以卡穆公爵为首的传统贵族,这些靠着军功起家的新贵族的立场更倾向于王室,而王后陛下本人向来不听借口,只看结果。
“查。”拉威尔侯爵阴沉着脸说:“鹰巢镇沦陷前后几日的周边城镇动向都给我查得清清楚楚,所有可疑人员无论军衔高低,不论身份尊卑,一律拘押待审,有通敌嫌疑的人,通通给我就地正法!”
“是!”卢卡少校立即肃穆而立。
拉威尔侯爵踱到桌前,对着桌上的地图沉吟片刻,又冷声嘱咐道:“命令驻守雾凇谷走廊入口的第三、第五军团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封锁通道,没有特批的通行证,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过雾凇谷走廊,违令者军法处置!我们要将那群奴隶活生生扼死在两山之间!”
“——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我要看到最新的布防方案和清剿计划!”
……
距离奥西里斯城西南方向近四百里的雾凇谷附近,初秋的寒意已经早早降临。
这里并非帝国地图上标注的那条名为“雾凇谷走廊”的险峻军事要道,而是走廊东南侧、更加远离帝国腹地的一片隐秘山谷,奥西里斯城外的硝烟都仿佛被崇山峻岭和层层叠叠的高大黑松树隔绝,只余下团团簇簇的松针、湍急冰冷的溪流和湿冷光滑的岩石造就的冷冽气息。
此时正是深夜,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山谷。
没有营火,没有喧哗,甚至没有成群结队的人类浑浊急促的呼吸声,只是一些彻底融入黑暗的阴影。他们或蜷缩在巨石的背风处,或紧贴着冰冷的崖壁,身上裹着颜色黯淡、沾满泥土痕迹的厚重斗篷,仿佛自山谷本身生长出来的顽石,成为了这险峻地貌的一部分。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谷底的碎石滩,靴底特意包裹的兽皮吸纳了所有的响动,黑暗中唯有人类的眼睛反射出一点模糊发亮的轮廓。
“格雷文将军。”黑影低声说:“最新战报,鹰巢镇得手了,打得很漂亮,拉威尔近几日大概会将大量注意力放在鹰巢镇附近的城镇。”
被他称为将军的高大男人动了一下,寡淡的月光吝啬地穿过云层,隐隐照亮了对方的半张脸:那是一张刚毅硬朗的脸,称得上英俊,在战场上却有个“不灭战车”的狂暴名号。
——铁锈色的战车所过之境,仅余下满地的碎骨和肉泥。
“我知道了。”格雷文沉声道,他借着月色将地图铺开在地面上,示意周围几人上前查看:“大家再熬上几天,敌人想不到我们的目的并非穿越雾凇谷走廊支援我方,而是翻过雾凇谷,前往奥西里斯城东方的新月堡粮仓,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攻下新月堡粮仓后我们继续等待奥雷将军信号,”一个年轻的声音兴奋地接茬道:“但凡血河渡口失守,只要不想被围困致死,爱德华·拉威尔那家伙必定坐不住!奥西里斯城主力军队一旦出城支援,我们立即反攻,拿下这个硬骨头!”
“话是没错,但是冷静。”格雷文瞥了他一眼,冷声警告道:“战场上情形千变万化,不要被热血冲昏脑袋。”
待到人声散去,格雷文确定周围无人后,终于靠近了那传战报的逐影者,声音压得极低,坚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忧心忡忡:“幽灵先生他还好吗?自己独自跑来前线还不允许那位阁下跟随,这也太冒险了。”
他勉强吞下了胡闹一词。
那位先生一向算无计策,但也着实脾气怪异执拗,作战风格极为大胆,还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就连格雷文这种几乎将人奉若神明的忠诚下属都曾和对方吵过架,尽管只是单方面的黑沉着脸一言不发。
当时见好说歹说都和他说不通,幽灵也上了火气,在书房里气急败坏地转了几圈,看起来恨不得抄东西砸他。格雷文则绷着脸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满心想着就算被人用子弹在身上开洞,他也绝不会放任此人拿命去铤而走险。
最后幽灵忍无可忍选择用军令来压他,格雷文咬牙领命,却依旧杵在书房里不动弹,表示还没有接受之前抗命的处罚——调停的人依旧是阿祖卡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