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他曾宣称自己杀死了一名神明,而他那思维缜密的宿敌就这样真切地相信着那些狂言?
救世主的声音渐渐变得越发轻柔,莫名的不安令诺瓦下意识后退一步,就像下意识对深海里突兀出现的、美丽夺目到悚然的光亮保持惊疑与抗拒。
“什么叫只、是因为这个?”他警惕且不满地瞥了那家伙一眼:“我的无数论断都是以你提供的讯息为基础的,既然连我都无法发现逻辑错误,那么由此倒推可得,你绝不是个蹩脚的骗子,而我想像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值得信赖的认证方式。”
“简而言之,”黑发青年冷淡且快速地补充道:“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由我自己选择信任的你。”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在诺瓦看神经病的眼神里轻轻笑了起来,在荒原上低低地回荡。
“您可真是……”
救世主吐出一口气来,将在风中狂舞的金发拢到脑后,眉眼舒展开来,罕见地坦露出属于强者的肆意与傲慢。
“您的信赖没有错付,我还不至于无能到不敢确认剑下仇敌是否彻底死去。”他平静且冰冷地点评道,神情冷酷得甚至有些悲悯:“所以那不过是一群可笑可悲、却深陷于虚假希望的疯子。”
“那么你刚才在纠结些什么?”诺瓦皱着眉看他:“我甚至思考过你是否因此产生了自我怀疑,但又不符合我对你的侧写。”
“这不好,以后少搞这套。”他理所当然、甚至堪称无理取闹地责备道:“你的伪装有时会影响我的判断。”
另一人顿了顿,抬起眼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得向您郑重地道歉。”
黑发青年的瞳孔放大了一瞬。
如银镜的灰眸中,救世主正冲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扶在胸口,虔诚且郑重——这是骑士向宣誓终身效忠的君主起誓的礼节,他竟被那双奇异而美丽的蓝眼睛短暂地蛊惑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也许是因为我曾比您多经历了一些,所以我还是下意识看轻了您,不论是心智方面还是能力方面。”骑士的声音清朗且柔缓,令人不由自主地信赖他:“而这份傲慢令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一些不该产生的裂痕,这是我的错误。”
他的眼睛很温柔,也很真诚——但是诺瓦莫名感到了一种奇异的、令他下意识想要逃避的压迫感。此时他明明可以俯视对方,另一人的影子却像是夜晚弥漫的海雾,一点点困在了他的手脚,令他朝向未知的海域坠入。
他向来不喜、甚至是厌恶有人和他道歉的。心理医生告诉他,童年时发生的悲剧会让他的情绪年龄永远停留在那一天,直到他真正地、彻底地接纳自己——蠢话,当时他想,他绝不会被些不可控的有害情绪操控。
但是此时他有些后悔了。某种难以抑制的情感一点点漫了上来,失控的痛苦折磨着他,让他迟迟无法发出声音——那似乎是一种令人可耻的恐惧,一种被剥夺理性思考能力、即将被迫深陷不明中的恐惧。
“您该向我伸出手来。”一个声音轻声提醒他。
他下意识照做了,随即有一个轻柔得就像是羽毛般的吻,隔着手套落在他的手背上,而他裸露在外的手腕却被人一点点箍紧了。
“您并没有生我的气,”对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只是不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对吗?”
“……我该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或者说其实我也有错。”诺瓦听见自己冷冷地回答:“然后我们双方再一次达成和解,合作得以继续深入。”
“不。”另一人好像叹了口气:“您在此时该给我一巴掌,然后骂我怎么可以仗着您不懂人心,就这样过分地欺负人。”
……
毫无道理的,那个人令他联想起流石滩上一块古怪的、不知为何尚未被漫长的时间残蚀成碎石的巨大灰色矿石,断面坚硬且光滑,却过于易碎,无法打磨成纳塔林人常用的箭尖与石斧。在幼年时,那块冷硬锋利的巨石多次划伤他的手脚,困厄他的脚步,吸收他的体温却不予回报分毫——直到月亮升起来了,他躺在碎石堆里,那冰凉的、苍白的断面竟像未经打磨的镜子一般,反射出无数张他淌血的脸。
他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睛。
安静而虚无,是他头顶高悬着的、荒芜灰白的月亮,忠实反射出他的阴暗、彷徨、软弱和那些折磨着他的野心与欲望。
不论他是无信者,是救世主,是痴心妄想的疯子,是供诸神逗乐的小丑,或者是阿祖卡,那个人看他的眼神好像永远都不会改变。
……因为他看不见他。
……
回校的后半程,被安置在车厢里的老车夫始终没有清醒,不知是被真被吓得够呛还是某人的魔法作用。教授在随身携带的羊皮本上奋笔疾书,歇息时手指却下意识摸索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直到夜色渐深,马车终于进入了白塔镇,诺瓦盯着窗外,此时路上马车与行人都已变得稀少,直到拐过一个街角时,他突然示意另一人停车,然后从一个还在街头游荡的报童手中买了一份当天剩下的报纸。
“……”
“马车得停在这里,车夫大概在十分钟后清醒,接下来我们要走路回去了。”
得到意外收入的报童已经欢天喜地着跑远了,他的助教打开车厢门,温和地嘱咐道。见他脸色不对,对方顿了顿:“怎么了?”
教授没有回答,眉头紧得死紧,他再次迅速翻了一遍那份报纸,忽地啪得一声合上了。
“我要回校,先回一趟宿舍。”他的神情变得格外冰冷:“他们宣称杀死比尔·法姆的凶手已经找到了——开什么玩笑?”
他罕见地粗鲁低声骂了一句什么,随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另一人接过他手中的行李,顺便理了理他歪斜的衣领。
“好,我送您回去。”对方没有问太多,只是伸手搂住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