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回到北京后,初挽先过去老宅,看了陆老爷子,陪着说了说话。老人家自然惦记那小儿子,毕竟晋东市的情况陆老爷子也知道,情况复杂,多少提着心。初挽反倒安慰他:“我看他处理得还不错,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他肯定过来求助了,现在没开口,那就是没问题。”陆老爷子颔首:“希望吧,那边的情况,我听人提过,这次把他派过去,也是委以重任,他如果能顺利处理好,我想着,就让他回来北京。”初挽听着,心里一动。那边的防潮堤坝修建估计一两年,陆老爷子这意思,把那个修建好就能回来了,也就是说,顶多两年,就能团聚。陆老爷子:“你们两个总是两地分着也不像话,我都怕时候一长,你们别出什么岔子,幸好你们都好好的,也是我白担心了。”初挽便笑道:“爸,你想多了,我和他就算不在一块,我们心里都有数!”他不是那种乱来的,她也不是,彼此这点信任还是有的。陆老爷子点头满意:“这点我倒是不担心,就是怕你们长时间这么分着,回头生分了。我想着,顶多两年,他办好了那边的事,回来后,就让他好好在机关里呆着,其实在这边机关也很锻炼人。”初挽自然也愿意,陆老爷子又问起她在那边的见闻,初挽提起自己捡漏的一些陶器:“爸,你和王部长是不是熟?”陆老爷子:“我们三不五时坐一块喝个茶,怎么了?”初挽:“我有点事,想和他聊聊,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太刻意了感觉也不合适。”陆老爷子便明白了:“那回头我请他喝茶,到时候把你叫过来陪着。”初挽便笑了:“好!陆老爷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要见谁,直接说就是了。”这么和陆老爷子说了一番话,初挽出来,恰好碰上陆建静,她已经结婚了,前些天陆守俨还寄了贺礼回来。她见到初挽,便把她叫到一边,低声说:“你知道吧,建冉姐被老爷子训了一通,听说是发了大脾气,本来建冉姐来北京是想谈她婆家的事,但是老爷子说,不让管。”初挽也是疑惑:“不至于吧?”走的时候,她分明说好了的,陆老爷子也说他有分寸,不会太干涉,怎么转眼这样了?陆建静:“谁知道呢,好像建冉姐做了什么错事,但是我们也没听说,估计只有大伯父大伯母还有爷爷那里知道了。”初挽待要回去问问,又觉得未必和自己的事有关,回头遇到大嫂也是尴尬,只好罢了,装作不知。她该干的都干了,陆老爷子竟然骂了陆建冉,估计和别的事有关系吧。离开陆家后,她径自过去学校,把自己这一段的研究笔记和论文构思都拿给岳教授,她针对尼雅遗址设计了好几个命题,目前最先做的是尼雅遗址中反应的中西文化交流。岳教授针对许多细节做了点评,又给她提了一些意见,这么不知不觉的,竟然谈了四个多小时,岳师母那边把饭都做好了,留她吃饭。她心里很过意不去,没想到耽误这么长时间,不过也只能吃了。岳师母是很热情的人,对初挽也喜欢,问这问那的,初挽无意中提起自己打算要孩子,岳师母还给了很多建议。这么吃着饭,初挽倒是想起一些闲事,说起晋东散落的陶器来。岳教授听到这话,脸上有些凝重,他是在那一带做过考古挖掘的,自然知道那里情景,有些事也是没办法的,在某些特殊时期,当局也不把那个当回事,很多都糟蹋了,找也找不回来。初挽也就提起自己的打算:“我打包了一个箱子,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打算拿着过去找一找王部长,请他看看。”岳教授有些意外,毕竟那并不是他能轻易接触到的层面,不过想想初挽的背景,也就不奇怪了。初挽便大致讲了讲,说起现在古玩的保护问题,大家的观念问题。“我是觉得,要想改变现状,那就要从上层改变观念,修订政策。”岳教授听了,半晌没说话。反倒是岳师母道:“初挽说的有道理,现在改革开放了,很多过去的老观念就得变,要想变,那就先改政策,上面不改,那我们想办法让他们知道,我们往上反映不就行了。”岳教授看了一眼自己妻子,很无奈:“你不懂啊……”岳师母直接给他笑了:“对,我不懂,我不懂所以我看得明白!”初挽听着,心里知道岳教授和自己观念上存在差别,老一辈考古人骨子里都是清高,见不得好好的文物放在市场上按照金钱来衡量。她并不能说服他,但是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她也大致讲讲,不然回头岳教授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对他来说也是很不尊重的。初挽这几天慢慢地磨着论文,同时也关注着现在古玩市场的情况,最近上面倒是略宽松一些,那些古玩贩子们便开始挂羊肉卖狗肉,借着卖旧衣帽鞋袜日用品的店铺,在里面卖古玩。这种当然也是小心翼翼,看上面心情吃饭,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就继续做买卖,上面万一突然袭击来查,那就白搭了。反正时刻警惕着怎么跑。初挽看着这情景,对于自己的想法更加确认了。上辈子,按照历史进程,大概在1988-1989年,北京文物局和工商局才第一次给私营古玩店铺颁发了文物监管市场许可证,至于民营文物公司营业执照,那就是更后面的事了。在这之前,贸然行动,只会把自己砸进去罢了。但是现在这个市场越来越大,各地古玩黑市已经俨然成风,这种上面想堵住都不可能。她如果能够借着自己和王同志的机缘巧遇,去推进下这个进程,也未尝不可,于自己,于整个文博系统的发展,都是有利的。那天,陆老爷子终于约了王同志,在后海的茶楼喝茶,让人过来接初挽,初挽听着,当即拎起自己的木箱子,直接过去了。王同志和陆老爷子本来正说着陆守俨的事,他也知道陆守俨去了晋东市,知道那边防潮堤坝的重要,如果这次做好了,也算是立下大功了。说着间,初挽来了,他见到初挽,也是高兴,笑着说:“陆老,你这儿媳妇不简单哪!才多大年纪,就这么能耐了!”
陆老爷子就喜欢听人夸自己孩子,特别是夸初挽。他顿时笑着说:“哪里哪里,不懂事,瞎扑腾!”他叹道:“我给你说实话,这本来是我世交家的孙辈,结果现在,成了我儿媳妇,其实论年纪,她还小呢,年纪小,我们做长辈的,只能包容着了。”初挽听这话,自然明白陆老爷子的意思,他这是给自己铺垫。他应该猜到自己要说什么,现在他把自己说成年纪小,万一说得不合适,王同志那里肯定也不好真恼了。她便笑着上前,和陆老爷子并王同志都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坐下来。王同志自然问起她最近做什么,初挽也就大致说了说,说自己过去一趟晋东市,提起陆守俨种种,一提这个,王同志便不由再次夸起来,说陆守俨在石原县干得不错,他那次开会听人提起了。这次晋东市,希望能有个好成绩。这么聊着,自然也提起初挽最近的工作,初挽便说自己写论文,以及最近在晋东那边遇到一些好东西。王同志知道初挽精通古玩,一听这个就来兴趣了,问起来。初挽便把刚才拎进来的木箱子打开,给王同志看。王同志不懂古玩,但是他一看这个,便知道了:“这个应该是远古时候的物件了吧?”初挽道:“是,这是龙山文化新石器晚期的陶器了。”她进一步解释了龙山文化,道:“众所周知,中国古文明源于黄河,如果以陶器为线索,我们可以看到,以黄河流域为线索,上有马家窑文化,中有仰韶和红山,下有则是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这都是黄河文明的重要线索。”王同志看向那些红陶:“这是你淘换来的物件?”初挽颔首。按说这些都是文物,她不该随意购置,这是违反规定的,但是在王同志面前,她很坦然。她道:“王叔叔,如果需要,我愿意将这些捐献过博物馆,但是这么二十几件红陶,只是散落在一个村子里的陶器,这些石器时代留下的痕迹,现在正在老百姓的鸡窝里,孩子玩耍的泥巴中,或者垒在墙角当垫脚石。”王同志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他皱起了眉。显然,他也想起来之前琉璃厂看到的一幕,进城上缴陶俑的农民,因为排队半天后没有被收购,又被禁止出售,干脆将那些一股脑扔到了路边,摔了一个稀碎。他想了想,道:“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初挽:“在那边的黑市里,品相好的两三块,品相不好的一块钱五毛钱,随便买,既然能卖钱,就有人去收,当地的农民这才把家里犄角旮旯都拾掇了拾掇,把这些文物找出来,卖给那些铲子,这些东西才从农村出来,走进了我们的视野。”王同志越发皱眉。他是聪明人,闻弦知音,自然明白初挽的意思。因为有人愿意花钱,那些最底层的铲子才愿意挨家挨户去收,又因为铲子花钱收,那些农民才从鸡窝里或者墙角里把这些收拾起来。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是一个经济链条,如果没有初挽这样的人想买,那些东西,永远就留在鸡窝里,直到有一天,某只鸡某个孩子无意中打碎了,就被农民直接扔一边去了,这个文物也就永远消逝在人类视野了。指望一个农民主动发掘一件陶罐的价值,找出来,跑到博物馆送给专家为国家做贡献,这是不可能的,别说没这意识别说不愿意出这路费,估计连功夫都不愿意花。而指望一个博物馆专家跑到乡下挨家挨户去搜罗这些文物,更不可能,没那精力。旁边陆老爷子笑叹了声:“我说老王,现在时代变了,改革开放了,咱们的有些观念,估计也得变变。”王同志一直盯着那些红陶,他虽然并不懂具体文物,但是却也知道,以初挽的眼力界,那必然是正经龙山文化的红陶。而这些龙山文化的红陶,却在农民的鸡窝里猪窝里躺着。初挽能带来的,只有这么二十几件,但实际上,更多可能的彩陶或者其它珍稀文物,就躺在不知道哪个农民的鸡窝猪窝里。他叹了一声:“之前我曾经想过,要多给文博系统拨款来解决这个问题,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谁能想到,博物馆的专家竟然闹出大笑话,花费十几万元,收购了一堆假的!他喃喃地道:“我们文博系统的工作人员,各方面功夫还是不到家啊!”初挽却道:“王叔叔,恕我直言,眼力确实不到家,但是这个不能怪各位专家。”王同志:“哦,为什么?”初挽:“那是因为,我们的专家脱离人民群众太久了,钻到象牙塔里搞文物,这辈子没见过假的,反正闭着眼睛收,收过来就是真的,不需要费脑子,没经过市场磨炼,当然没有眼力界。”王同志微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他却越发皱眉:“可是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提高拨款,提升专家们的水平,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陆老爷子笑了,他是何等人也,见识多,眼力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当年他也跟着初老太爷学过几个月古玩,当下也就道:“这件事,不是一个小事,需要慢慢思考——”他指了指脑子,笑道:“想想现在的方针政策,从大的方面来解决问题,不然拨款再多,也是杯水车薪。”王同志颔首,忧心忡忡,长叹一声:“是啊,总得想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初挽见此,也就没再多说。她的目标是希望推进国家对民间收藏的限制,但这绝对不是一日之功,更不是凭着她耍几句嘴皮子就能实现的,这对于上层领导来说,必须是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琉璃厂的陶俑被摔碎,王同志亲眼目睹一切深受震撼,他毅然拨款给文博系统,想让文物得到更大保护,这是他能在一定范围内做出的对策。但是后面发生的一切让他深深失望了,十几万块钱买了一个笑话,也让文博系统的专家成为了永远的笑柄。显然,王同志也应该在思索问题的解决方案,这个时候,自己适时地抛出这二十几个红陶,可以说,再次给了王同志一个思路。这些,也许差不多够了,但是还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思想转变的契机。王同志这个位置的,自然有自己的思考,从而形成自己的想法。她太过冒进,反而引起对方反感。此时此刻,点到为止,接下来便不再提,品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