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犁易铁生道:“早些年,盗墓猖狂,河南洛阳的李鸭子发明了洛阳铲,洛阳铲是钻探工具,是用来找墓的,但是后来这些盗墓的盯上了皇帝陵墓,为了挖皇帝墓,就有人造出了帝王犁,这种帝王犁是专用挖墓,而且只适用于大墓,挖皇帝的陵墓,所以叫帝王犁。”易铁生这么一说,聂南圭皱眉,承认道:“我都没听说过这种东西。”易铁生看了聂南圭一眼,他倒是没借故嘲讽聂南圭,而是解释道:“因为也就是挖帝王陵才用,就在北京郊区这一块流行过,孙殿英挖慈禧陵墓,用了这个,后来地耗子帮,还有盗墓的田老七关老七都用过,再之后,应该是失传了,也只有这几家的后人可能知道,但解放后,谁敢随便用,都一个个躲风头呢。”他继续道:“帝王犁东西下面有三个铁犁铧,上面是一截子枣木,挖的时候就跟推磨一样,上面人推,下面犁就往里头钻,铁犁铧进的深了,上面还能续一截枣木。就这种推法,用的巧劲儿,任凭你这墓葬规格多高,里面多少层砖,灌了多少铁水,都挡不住这么磨推,都能钻下去。”聂南圭听得脸色异样,过了一会,他才呢喃道:“他们是盗墓的?”清末到民国,这一段世道乱,古玩行情也好,盗墓的比较猖狂,但是解放后,古玩一落千丈不说,国家各方面也管理得严格,社会秩序好,就没人盗墓了。不过这几年改革开放,据说文物走私猖狂,盗墓的更是到处挖,屡禁不止,一本万利的买卖,抓住了也就是罚钱了事,做得大的,甚至配备保镖和公安对着干。易铁生道:“帝王犁不像洛阳铲那么出名,这个就是六十多年前有人用过,一般人还不知道怎么造,所以现在能拿出这个来用的,估计是祖上传下来的,或者拜过老师傅的,而且这肯定干的大买卖,都不能是一般的墓,说白了,普通地方官的坟,估计都不值当用这个。”聂南圭越发皱眉:“所以这里有什么,帝王陵墓?”初挽却道:“你们听着,这两个人口音,哪里人?”聂南圭想了想:“山东口音吧?”初挽望着远处阴沉沉的夜空,抿唇沉默了很久。聂南圭以为她会说什么,不过却一直没说,他疑惑地看向她,却见她拧着眉,神情格外凝重,仿佛在做一个重大决策。他看了眼易铁生,易铁生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聂南圭耸耸眉,没说话。良久后,初挽微出了口气,道:“你们说,古代的汉白玉造像,应该是什么样的?”聂南圭蹙眉:“洁白如玉?”初挽却道:“是贴金彩绘的。”聂南圭挑眉,意外地看着她。初挽:“我曾经到过山东青州,那里的农民无意中发现了一件汉白玉蝉冠菩萨造像,他们也没在意,就直接放家里供着了,那是带着彩绘的。”聂南圭神情陡然凝重起来。初挽:“当地传说,他们耕地造房子的时候,已经挖出来一些残件。”据说文物局还上门过,不过研究了一番就回去了,后续如何就不知道了。当时那十年才结束,大家文物保护意识也淡薄,当地文物局也没这种敏锐度。易铁生陡然明白了:“这两个人口音,是山东口音,但是他们刚才说话,好像提到了青州!”聂南圭倒抽一口气:“所以青州地底下埋着好东西,他们去挖?”初挽:“只是猜测而已,也不好说。他们既然来了雄县,必然是有什么买卖要做,这样吧,我们明天不走了,就注意着市场上的动静,看看后续。”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多少已经有预案了。京大考古系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估计明年初就能有个着落了,而京大考古系又和北京考古研究所合作紧密,这么一来,京大考古系这小小的位置变动后面,关系到的却可能是考古学术界以后的格局发展。上一世,掌控着这个方向发展的是苏玉杭,但是目前看来,这个人很可能德不配位。这也就罢了,关键这个人的上位,可能影响到自己将来的行事,初挽自然是想让岳歧周登上这个位置,那自己作为岳歧周的亲传弟子,也能得到很多便利。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她其实是想助力岳歧周,只是一时无从下手,又不好做得太明显。而帝王犁的出现,提供给她一个线索,一个方向,她豁然开朗。只是犹豫于,这青州佛像的发现应该是再过几年,自己提前推动了这件事的发展,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片刻的沉吟后,到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干就干。她既然能重新回到十九岁,凭什么不可以改变一切,如果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照着上辈子的样板继续活,那还活个什么劲儿?所以,一切就从青州龙兴寺的汉白玉佛像开始吧。让那一抹静谧澄澈的东方微笑,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他们感受来自八百年前中国造像的美。当晚,三个人睡得都有些不踏实,易铁生中间醒了几次,过来初挽屋外面,看个动静。那两个拎着帝王犁的人,让他心生警惕,初挽到底是年轻姑娘。这让聂南圭有些无可奈何,早上时候打着哈欠说:“你也太操心了,谁敢去欺负她,她能把人家给卖了。”易铁生正刷牙,听到这话,木然地看了聂南圭一眼,不想搭理。聂南圭叹了下:“我以前倒是听过你们易家的事。”易铁生神情并不友善,明白写着“关你屁事”四个字。聂南圭嗤笑一声,便不说什么了。易家以前是初家的家仆,世代家仆,后来世道变了,易家也早已自立门户了,易家祖上也自己开了两间门脸儿做买卖,但是骨子里对初家,那还是不一样。都这年代了,瞧这易铁生,依然把初挽当大小姐伺候着。稍微洗漱后,三个人汇合,一起过去古玩市场看看,三个人其实也没太有心思淘什么东西,一门心思想着找找那两个拿帝王犁人的线索,谁知道溜达了大半天,并没有碰到。搂草打兔子,看了看古玩,初挽倒是收到了一件明青花瓷,聂南圭收了一个鼻烟壶。初挽收的东西都不好带,聂南圭帮着好了一个朋友,先寄放在他那里:“这个你放心,万一有什么事,我给你兜底。”初挽倒是没什么担心的:“我不至于担心这个。”
出门在外,难免有需要人帮衬的,这点如果信不过,那就只能躲在家里别出门了。吃过晌午饭,几个人又逛了逛,还是没什么线索,初挽便不太死心,想着不如自己干脆过去青州好了,既然帝王犁都已经出现了,那边总归有动静的。她略想了想,中午先去了雄县邮政局,给岳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请了假,之后又给陆守俨打电话,提一下自己打算去青州的事。其实青州距离陆守俨去的石原县并不太远,如果顺利的话,她还可以趁机过去看看陆守俨。不过陆守俨不在办公室,出去了,她就和他同事提了一声。挂了电话后,初挽过去市场,结果一到,易铁生便带着她过去看,过去后,却见那竟然是一块残缺的佛头。那佛头安静地躺在化肥袋子上,上面布满了土锈和化肥袋子碎渣,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伸出手,一把抹去那尿素碎渣,嚷着说:“这个吉利,是个吉利玩意儿,十块钱谁卖给你!”那尿素碎渣被抹走后,初挽看过去,却见在那廉价化肥袋子碎末掩映中,佛头面相丰盈圆润,眉眼秀美,眉弯细长,鼻骨挺直窄瘦,唇线清晰饱满,微微含笑,一双眼睛略垂下,呈现出恬淡静谧的美。周围人熙熙攘攘的,来回看着,那些文化水平低的铲子,就是瞎碰着买的,自然不屑一顾,就一石头,还是残缺的,不像样。也有一些,是北京特意来淘换东西的,就在那里蹲着看,把残破的佛头扶正了,然后打量琢磨一番。聂南圭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初挽。之后几个人走到了一旁角落,简单商量了下。聂南圭:“那佛像褒衣博带,衣衫轻薄,衣纹简练,大有北齐曹仲达的曹衣出水之风,这么说的话,这就是北齐佛像了。”北齐曹仲达和唐朝吴道子都善画佛像,但是曹仲达笔法稠叠,衣带紧窄恰似自水中而出,被称之为曹衣出水。而唐朝吴道子笔势圆转,衣带翩翩犹如当风而立,则被称之为吴带当风。他皱眉道:“这佛像上的土,是五花土,而且是新鲜的,看起来才挖出来没多久。”五花土,是因为墓葬或者窖藏而挖开泥土重新回填后的泥土,因为正常情况下,不同年代的土质土色不同。古人深挖墓穴时,会挖出不同颜色的土层,等把这些连同新土回填后,各层不同颜色的泥土混杂叠压,就形成了和正常土壤颜色截然不同的五花土。他继续道:“但是从断痕看,这些痕迹处布满土锈,并不是后做的,倒像是以残破之身在地下埋了几百年。如果这样,又是何人所为,为什么将这些佛像埋在地下?”初挽听了,不免心中暗暗赞赏,自己已经知道前因后果,现在不过是顺势而为,而他并不知这些,只看那佛像便已经可以准确断代了。于是她也就道:“我记得历史上佛教有四次法难,遭遇三武一宗四位皇帝灭佛。青州一带是南北交界之处,要灭的话,应该是灭在唐朝,那就是唐武宗时候了。”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么美的一句诗中,背后却是轰轰烈烈的唐武宗灭佛一事。聂南圭若有所思:“你说得对……”初挽:“据说那个时候佛教流行收殓,将那些被毁坏的佛像集中埋葬,积累功德。”聂南圭皱眉,喃喃地道:“如果这样的话,这青州地下,怕是埋葬了大批唐朝被毁的佛像。”初挽:“这不是小事了,如果有所发现,怕是轰动考古界。”三个人面面相觑,聂南圭试探着说:“你们想怎么着?”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当然有多个选择,可以趁机赶紧搜罗收购,囤积居奇,也可以跟着一起挖挖看,反正看起来易铁生就是一个现成的行家。初挽分析道:“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谋私利,也可以取大义,但是谋私利,这难度可不小,稍有不慎,则引火烧身。”聂南圭颔首:“是,这种佛像,目测全长大概在两米左右,太过招摇,出土文物,我们很难保存。”他们现在收购一些古董,虽说都是私底下黑市买卖,但是即使被发现了,也顶多是批评教育,还不至于违法犯罪。但是如果动出土文物,或者运往国外,那就是游走在法律边缘了。初挽:“很好,大家想法也一样,我们还可以同走一路了。”聂南圭:“嗯?”初挽笑了:“流落在雄县的,不过是零散残缺吧,我们既然要找,那就找最大的,去一趟山东青州。”从雄县到山东青州,此去约莫四百多公里,长途汽车颠簸,不过好在三个人也都是吃惯了苦的,倒是没觉得什么。路上,易铁生一直对初挽仔细照顾着,他现在对聂南圭的提防倒是淡了很多,毕竟是同路搭伙的人,态度比之前好一些了。不过聂南圭和易铁生搭话时,易铁生还是不怎么搭理。这天等长途汽车时候,易铁生去买包子,聂南圭凑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得罪了铁大哥呢。”初挽:“别在意,铁生哥就是这样,他只是不太爱说话。”聂南圭叹息:“其实吧,过去那些事,都是解放前的了,本来就是无头冤案,大家都不好过,我爸平时叨叨什么,我都是这么劝他。”初挽道:“是,我们都是那个年代的受害者,谁也没比谁强,长辈的罅隙,也许是因了不愿意接受现实吧。”聂南圭默了半晌,倒是叹了声:“你说那时候,国内真叫一个乱,我们去哪儿说理去,手里的好东西根本留不住。”初挽没说话,侧首看了他一眼。聂南圭却很有些感慨的样子:“听我大伯说,刚解放时候,我们中国的古董在国外也是卖不上价,什么都一落千丈,人家觉得国家不行了,连古董都没人稀罕了!”初挽便笑叹了声:“这不是现在又好了吗,瞧这几年,挖坟掘墓的都跑出来干活了。”他们跑出来了,说明有利可图了,至于国外,据说这几年文物走私猖狂着得很,都拼命想把东西往国外运,海关一个比一个警醒。聂南圭:“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我们想安分凭着眼力手艺做买卖,就要盼一个国富民强太平盛世,不然,攒再多好东西,也是过穷日子,万一被人家抢走了,都没处说理去。”初挽:“是——”她再次想起来那九龙玉杯,道:“现如今,我们国家的古玩已经遍布世界了吧,被抢走的,被偷走的,被买走的。”每一件背后都有一段辛酸离奇,都是一段国运兴衰史。聂南圭听到这话,转首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咱别提这个了,提起来我心口疼,还是赶紧去青州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