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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柿香二(第1页)

乐无涯愁眉不展,愁到把项知是送来的柿饼连着馅儿一起吃了。一只柿饼吃完,乐无涯也完成了王八蜕壳——自我开脱。小六和小凤凰,都经办了自己起死回生的事。然而重活一遍的事情,自己谁都没告诉。小六能比小凤凰提前猜出来,是他聪明。小凤凰从小不爱念书,属于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无药可救,自己和他在一块就没学好,净逃课了。可小六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呢。乐无涯愁着愁着,自己倒先美起来了,丝毫不管小时候裴鸣岐逃课,有一半是自己怂恿的,也不管项知节的四书五经根本不是自己教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管他是哪个爹呢。想开后,乐无涯再次将信看了一遍。心境迥然不同后,他越看越是欣喜。他们都好!没受自己牵连。自己那几年孤苦伶仃的倒霉日子没白过!他把项知节的话抛诸脑后,只烧了第一页信,第二页则小心翼翼地塞在了软枕夹缝里,虔诚地拜了一拜,才枕了上去。他希望能梦见他们。或许是上辈子倒霉够了,老天见怜;又或许是睡前吃了柿饼,乐无涯真的梦到了他想要的人和事。……昭毅将军乐千嶂回京述职那天,还没进城门,就遥遥看到两个半大少年人叠着人,站在郊外一棵野柿子树的树梢上,摇摇摆摆地摘柿子。乐千嶂小的时候,这棵野柿子树就已经遮天蔽日了。它是无主的,可生命力极强,每年都自顾自地蓬勃生长,结上满满一树果子。待到果子成熟时,附近的孩子就会一起聚来,举着竹竿打果子。偏这树生得奇高无比,低处的果子能够轻易被采尽,可高处的哪怕用两根竹竿绑起来,也不易打下来。每年总有几个大柿子刁钻地掩藏在蓊郁的树冠中,躲过一劫,直到成熟饱满到枝桠无法承受,掉到地上摔烂。于是,摘得最高处的柿子,成了一帮傻小子心目中的无冕荣耀。每年这里都要摔伤起码七八个不怕死的,然而仍有人前赴后继,乐此不疲。而现在,两个孩子就站在比手臂还要细上一圈儿、距地足有一丈来远的枝干上,一个骑在另一个的脖子上,认真在树荫里搜寻着果子。要凑齐两个不怕死的傻大胆,实属不易。乐千嶂多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去,他便发现了不对。……下面被骑着的那个,似乎是裴家的那只凤凰。他放马走近了些。上面的那个孩子,上半身埋在树冠里,垂下的脚上穿着的鞋,显然是自家夫人的针脚。她就喜欢在孩子的鞋帮上绣点花、鸟、鱼。他困惑地看向日头,心算了一下。这个时辰,乐无涯怎么都该在学堂里。乐无涯一无所知,叫道:“小凤凰!再踮点儿脚!”裴鸣岐满头大汗:“你行不行啊!”“你行不行啊!”乐无涯回敬,“只差一点了!加把劲儿!”裴鸣岐双手撑住树干,艰难地挪了一下位置。这一挪不要紧,他瞧见了树下正若有所思地仰头看着他们的乐千嶂。他倒抽一口凉气,轻声叫:“乌……有缺,有缺。”乐无涯也察觉到不对了。小凤凰平时一口一个乌鸦,但一旦碰到正事,就要变称呼了。乐无涯僵在原地,但因为埋身在树中,有树冠遮蔽,视线不佳,他看不到是谁来了。他闭上眼睛,听到了马轻轻打响鼻的声音,就在他的右侧下方。……不会这么巧吧?乐无涯深吸一口气:拼了!他佯作不知,道:“算了,我跳一下。要是能抓住上头的枝子,就能摘下来了。”裴鸣岐心里正一阵阵打鼓,听见他居然要冒险跳着去摘,顿时急了:“小乌鸦,不成!上面的枝子——”话音未落,乐无涯就是轻捷的一个纵跳。上头的枝子细,禁不起一个人的重量,他心知肚明的。果然,他用来抓手借力的树枝只支撑了他一瞬,便咔嚓一声断裂了开来。乐无涯眼疾手快,一把抢下了自己的目标,并瞄准方向,向右下方直摔了下去。好在,他赌对了。他没落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强健又温暖的怀抱里。乐无涯睁开眼睛,又被阳光刺激得一眯。他听到了一个无奈的沉稳男音:“……胡闹。”乐无涯笑逐颜开,双手捧起刚刚摘到的、树梢顶上最大最艳的柿子,大声道:“爹亲,给你摘的!就等你回来!”乐千嶂的副将把惴惴不安的裴鸣岐领下树来,送回家去。乐千嶂本人则把找死的小崽子拎回了府,有心狠狠罚他一顿。乐珩和乐珏今日请了假,专等着爹回家。眼见三弟脚不沾地地被拎进家门,乐珏有点傻眼,看向了身旁的大哥。乐珩极沉得住气,迎上前去,一板一眼地问安:“父亲,一路辛苦。”乐千嶂随手把乐无涯递到了乐珩手上:“放祠堂里去,跪到我从宫里回来。”乐珩很是痛快,把乐无涯交接了过来:“是。”乐无涯特别老实,一脸孺慕地望着自家爹爹。乐千嶂却不怎么看他,大步流星地向后院去,打算先简单清理一下满身的征尘,再进宫拜见新君。乐珩和乐珏一人一边,架着乐无涯往祠堂去。乐珏小声地:“你做什么啦?”乐无涯:“摘柿子给爹爹。”乐珩严肃反问:“逃课了?”乐无涯一撇嘴:“师傅说,不背完书谁也甭想走。”乐珏:“那是背会了?”“没啊。”乐无涯理直气壮,“我晚上背嘛。一会儿的功夫而已,哪有爹爹的柿子重要。”乐珏:“……大哥,孩子废了,祠堂就别去了,直接扔井里头吧。”乐珩:“嗯。”

乐无涯虚张声势地:“唉唉唉,救命啊!”忽然间,一个女声传入打闹的三兄弟耳中:“怀瑾、握瑜,阿狸。”被叫到小名的两个哥哥齐齐转身,带着乐无涯一齐行礼:“母亲。”乐无涯叫得最甜:“娘亲!”他弯着一双笑眼,带着一身顽劣又调皮的小少爷气。从她身后,传来乐千嶂洗漱的声音。叶氏夫人叶听南移动脚步,走到乐无涯面前,声音清冷婉转:“惹你爹爹生气了?”乐无涯低下头,在她面前自然柔软乖巧起来:“是。”“你如此顽皮。”一指轻轻戳在了他的额心,“平时在我面前倒会装乖使巧,偏在这时候惹你爹爹生气,一顿家法你是吃定了。”内里洗脸的水流声停了下来,似是有人在偷听他们的对话。乐珏最是实诚,轻松的表情一扫而空:“……啊?家法?不至于吧?”“纵是他不罚,我是他嫡母,也是要罚的,不然孩子长歪了,我又如何对得起邬妹妹?”乐无涯垂下头来,双手压在了膝盖上。叶听南口中的“邬妹妹”,是他素未谋面的、真正的母亲。乐珏脸色一变,小声道:“娘!”怎么平白叫阿狸想起这伤心事来!乐珩不作声,只将手覆盖在乐无涯的手背上。叶氏走得更近了些,问:“我说得可有错?”乐无涯:“娘亲说得对。是阿狸让两位娘亲失望了。”叶氏侧身向后一望,从窄袖中飞快摸出一对薄软的护膝,蹲下身来,塞给了乐无涯。乐无涯也接得飞快。娘儿俩视线一交,各自心领神会地一眨眼。乐珏:“……”啊?在乐珏愣神时,乐珩已经快速上手,帮乐无涯把护膝穿戴好。“……罢了。”乐千嶂已换下了身上的行军甲,挑开帘子,用软布擦着手,问:“知道错在哪里了吗?”乐无涯:“知道。不学圣贤、不敬师傅,只顾着家中小事,玩物丧志,实在是没有出息,大错特错。”做完一篇深刻检讨后,他昂起脸来,一脸纯净道:“可是阿狸想让爹爹高兴……”乐千嶂:“……”他看向天边夕阳,强行绷住脸。乐珩适时开口:“父亲,阿狸书背得还是可以的。”他冷着一张美人面,看向乐无涯:“阿狸,《孟子》,‘咸丘蒙’,背。”有了大哥起头,乐无涯张口就来:“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洋洋洒洒地背下了一大篇书。乐千嶂这下是无论如何也绷不住了。他只能勉强道:“这是今日的课业么?”乐无涯老实作答:“不是。”乐千嶂:“仍去祠堂里跪着,把今日的书背熟了再起身。”乐无涯欢喜起来:“谢谢爹爹!”背书是最不要紧的,再加上有娘给的护膝垫着,他断是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告别爹娘,乐珩、乐珏又带着他往祠堂去了。乐珏仍然没能想通:“娘怎么一会儿严,一会儿宽的?”乐珩不多话。“娘向着我呗。”乐无涯开口解释,得意地摇头晃脑,“那话是说给爹听的,叫爹看在邬阿娘的面上饶了我呢。”乐珏无语,看向乐珩:“还是扔井里吧。”乐珩言简意赅:“走。”乐无涯攥紧他俩的胳膊:“不成,我怎么也要拉两个垫背的。”乐珏:“水猴子投胎啊你!”乐珩严肃提醒二弟:“水猴子以讹传讹,断不可信。”乐珏翻了个白眼。说话间,三人已路过了花园的井。乐无涯扭头:“诶,大哥,二哥,那井过去了。”乐珏:“嘿,你还盼着被扔进去还是怎么着。”乐无涯:“我是水猴子嘛,回去就跟回家一样。”乐珩不想让乐珏教坏弟弟,耐心地强调道:“世上没有水猴子。”乐珏:“怎么没有,我听于副将说,他在南亭县的河里游泳时见过,老大一只了。”乐珩:“眼见为实,捉来我看。”乐珏把乐无涯举起来:“这个不就是吗?阿狸,给大哥叫一个。”乐无涯极配合地:“哇呜!!”乐珩:“……就算是猴子,也不是这么叫的。”乐珏嫌弃道:“大哥,你事儿真多。”乐无涯记性从来很好。他记得他们路上聊的每一句闲话。他进了祠堂,从头到尾将那篇师傅交代要背的、佶屈聱牙的词赋看了一遍,就流畅地背了下来,内容至今都不曾忘。包括两天后,乐珩真的从同窗家里借来了一只猴子,用一条五彩绳牵着,认真同乐无涯讲解的有关猴子的种种知识,他都记得。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日乐千嶂从宫里回来后,吩咐人把乐无涯摘下的大柿子切开来。一家人在小花园和乐融融地围坐,分吃掉了那颗柿子。柿子清甜如蜜的滋味,即使在乐无涯醒来后,也从遥远的过去传递而来,浸润了他的舌尖。在大亮的天光中,乐无涯翻身而起,出神良久后,才起身洗漱,准备给两个学生回信。他下笔如神,迅速写了一封言辞工整的致谢信,寄向了七皇子项知是在上京的府邸,谢他的柿饼。可在要给六皇子写回信的时候,他提笔良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多谢”、“知道了”,等同于不打自招。故作疑态地询问他为何要将这些乐家人的事儿说与自己听,又未免太过惺惺作态。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乐无涯一个赌气,把笔撂了。这小六太会难为人了。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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