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身陨多年,用来救另外一条尚有机会存活的性命,有何不可?
孙县丞自然不肯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脸色沉沉道:“罗教谕捐出的书籍,是由新任教谕亲手抄录、登记造册的,书籍本本在册,一一分明,凭空多出几册来路不明的谋反书籍,太爷要怎的辩?”
乐无涯对答如流:“您忘了?前年,南亭书院失窃,书册遗失不少,登记的籍册也一并丢失。院长到衙门来报案,前任知县请南亭书院再行抄录整理,此事有案卷在册,也是分明得很。巧了,您猜重新造册时,南亭书院请了哪几位学子来帮忙?”
这明秀才常年倒霉,终于在这事上幸运了一把。
父亲死后,明家总不宽裕,但凡南亭书院有活计,无论是节庆布置,还是抄誊书卷,明秀才都会去帮一把,好赚些微薄的粮米度日。
这样一来,他就有接触到那些书的机会了。
孙县丞遍体生寒:“……这您也知道?”
“我还知道,罗教谕捐出的书册中明明有反书,现任教谕却未登记入册,不是隐瞒不报,便是办事粗疏,也当追责。南亭县那其他几位未蒙罗教谕教导的学子,怕也是跑不掉了。”
乐无涯将书卷卷起,抵住脑袋,饶有趣味地打量已经通身大汗的孙县丞:“县丞大人,瞧瞧,这才是像样的谋反案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跑不了。这桩大案办好了,圣上必有嘉奖。要不,您再好好盘算盘算,有什么不齐心的人,一并写在折子上回奏,如何?”
兹事体大,孙县丞实不敢再托大:“太爷,莫要玩笑了!”
“我何必同你玩笑。”乐无涯站起身来,踱至他身后,悠悠反问,“你可知本府提刑按察使为何人?”
孙县丞不知他怎么提起掌管一省刑狱的按察使大人,却也不敢造次,强忍心焦,答道:“如今按察使,是乙酉年进士,计世名计大人。”
乐无涯在心中啊了一声。
计嬴啊。
自己这位同科升得还挺快。
当初,乐无涯为朝中百官写过述评,呈交上去时,信笔一提,说是把计赢计世名安排去做刑狱,胜于做言官。
皇帝还饶有兴趣地问他,如何有此一论?
乐无涯还记得自己的回答:“禀皇上,计世名为人迂且直,心思细致,却重小节而轻全局,倘若有人伪造出一篇证物、证词、证人兼备的案卷条陈,他极容易按部就班,只按上交的案卷查勘。此等心思耿直之人做了言官,易成他人掌中之刀、手中之鞭。”
皇帝问他:“如此的一个人,又如何要派他去做刑狱?”
乐无涯答:“回皇上的话。一来,多数县吏能力不足,能虚造一篇说得通的案卷,说来并不容易,此处正好用得着他那细致心思;二来,这世上冤假错案虽多,更多的却是一眼即知的案子,然而底下的人不敢判、不能判、拿不准该如何判,这时,他的好处便有了。”
皇上沉默良久,点一点头:“你倒是敢说。”
可以说,皇帝当初是铁了心要杀他乐无涯,却也是真的信任他的识人之能。
乐无涯当初进言,把计赢调去干刑狱,正好是帮了自己。
毕竟,这世上能虚造出一本证据确凿的案卷的人,虽是不多,他乐无涯勉强也能算一个。
“计大人爱竹,为人又清正如竹,最是细心不过,若是用先前那份案卷,别说是送呈御前,连他那关怕是都过不去。唉,只能我多耗心力,替您筹谋详尽了。”
乐无涯从袖中取出折扇,微微弯腰,替满头大汗的孙县丞扇起风来,态度与口吻俱是亲近,话中的内容却令人骇然。
“孙县丞不必太过烦恼,这也是想要算计明相照的人不好,非要栽他个造反不可。想一下子摁死他,还不如栽他杀人呢。支个乡间茶铺,雇个绝路之人,上前挑衅几句便是了,明秀才脾气那般差……是吧,多花点钱的事情嘛。”
孙县丞被他一番唱念做打,弄得满心迷茫。
他突然看不清这个人了。
……是一丁点儿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