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约眨眨眼,觉得这位意外上了自己身的好人很是风趣洒脱,年纪和自己应该差不许多。
思及此,他略略放松了一些,不再以“下官”自称:“他牵涉一桩大案,被指为谋逆,证据确凿,老母也被牵连下狱。他大病不起,眼下已是油尽灯枯。我认为他是被诬告的,不愿将现下的案卷上报,盼能再加详查。但事涉谋逆,兹事体大,知州大人亲来查问多次,催我快些呈递案卷。我不愿违背本心,但见他本人将死,母亲也受苦,实是不忍……”
由于魂魄虚弱,闻人约的话音听起来温柔而飘渺:“其实我并不知我是对是错,说得多了,许是会干扰您,便言尽于此罢。”
这番话大出了乐无涯的意外。
他想到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可能。
闻人约朝中无人,人微言轻,所以他上吊轻生,血书上奏,难不成是为了用自己的命,以达天听,好救那人的命?
闻人约出身再怎样不正,毕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他自己的性命,是他除了行贿之外、在官场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你求死,是为一个犯人乞活?”
闻人约羞赧。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是……我实在没办法。我未经科举,京中无师无友;我才上任半年,和谁都说不上话。我写了折子,向知州陈明情况,可已被打回两次。我实在无法可想,能用得上的,只有我自己了。”
乐无涯:“……那犯人是你的朋友?”
“非也。”闻人约答,“他是本地的生员,和我非亲非故,之前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年岁……同我也差不很多,不是比我大两岁,就是比我小两岁。”
这下,乐无涯信了,他们是真的不熟。
“……你便肯为他而死?”
“我是他们的父母官。我想,若真是他们的父母,该当如此,何惜此身?”
闻人约顿一顿,轻声道:“到了。”
眼看着夜色中朦胧出现了南城牢房的轮廓,乐无涯轻扯马缰,刹住了马。
这一路上,他们折腾出的动静不小,牢门前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地向他们张望。
乐无涯一甩袖,好让虚弱的闻人约先下马:“你先进。”
闻人约扯住他的袖子,翻身落地后,却并未马上松开他。
他一张脸透明如纸,一双眼却是目光灼灼:“多谢先生。不管此去如何,都谢先生肯听我说话。”
乐无涯高坐于马上,被他扯得微微俯身,和他对视。
闻人约带着那样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自己这样一个占据了他躯壳的孤魂野鬼,没有悲愤,没有遗憾。
他问:“敢问先生,是哪位贤臣?”
乐无涯:“……”
对不起,本人确是本朝名臣。
至于是哪一方面的名,就很难说了。
但他不能够实话实说。
因为闻人约正在用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神望着他。
乐无涯不懂鬼神之事,也不知道闻人约附到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究竟能不能活。
或许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会在他死后被踢出这具躯壳,也未可知。
他们两个都是命途难卜。
所以,他到底该给他留个好的念想。
于是,乐无涯面不改色道:“顾其贞,字恒之。”
那是先帝朝中一位探花郎,官至庶吉士,素有才名,德行贵重,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
闻人约对他深深一揖,转身步入牢中。
乐无涯翻身下马,仰头望向熠熠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