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想,此人果真厚颜无耻。拐着弯绕着圈,不就是想要他的画像?他且怒且笑:“闻人县令当我们两兄弟是门神?”乐无涯一脸无辜:“两个不都是你么?”七皇子在闻人约的罪状上,紧跟着“厚颜无耻”后,又狠狠记上了一笔“巧言令色”。尽管如此,他却怎么都忍不住笑。在离开南亭后,他默默地从曲安、漳平、丘川,一路乐到了上京。……入夏时分,小七的新画像送至南亭县衙。这幅画中,他恢复了轻裘缓带、容止端丽的贵公子本相,连额上都描了时兴的花红。乐无涯将两张小七的画像一起悬于庭上,端详良久,微叹一声。若他们二人能真如画上这般,比肩而立、兄友弟恭,那就好了。眼里看着两个小七,乐无涯心念猛地一动:近来县事杂乱,和小六的联系倒是少了。也不知道小六取了个什么字。想人人到。姜鹤带着一枝新笛子,还有十枚精致的文玩核桃,再次到达南亭。据他说,这文玩核桃近来上京相当受欢迎的款式。小六果真懂他心意!乐无涯一面赏玩核桃,一面用余光看姜鹤。看他低头沉默的丧气模样,乐无涯便猜知,当初八成是他泄露了自己的口信,才让小七钻了空子。他收起书信:“听闻姜大人出身天狼营?”这些日子以来,并无人责备姜鹤泄密之事。毕竟六皇子府上之人皆知七皇子脾性,上上下下几乎都被他坑过一轮。但姜鹤还是第一回被骗。听闻乐无涯提起他天狼营的出身,姜鹤的第一反应即是羞愧。他是从乐小将军手底下出来的,却被如此粗浅的手段瞒过……他闷闷的应道:“是。”乐无涯:“……”啧。姜鹤是他一手发掘出的,乐无涯爱欺负他,但不代表旁人可以欺负他。他用指尖轻轻一叩桌面:“下官身在南亭,偶尔听人说起,昔年天狼营主帅,是个狡猾之人。”姜鹤仰起头来,认真否决:“不。小将军聪明,我一世不及。”“这就有趣了。”乐无涯问,“乐小将军既然聪明非凡,为何要留一个一世不及他的人在身侧?”姜鹤向来话少,“乐无涯”三字又是众所周知的禁忌,他已许久没有和人这样正大光明地谈起故主。他望向眼前的闻人县令,目色流露出几分疑惑。“可见他喜欢的不是你有多聪明。”乐无涯说,“他喜欢你忠诚、重情、纯粹。只要你不舍去这些好处,他再活一次,还能再喜欢你一生一世。”姜鹤没吭声,眼睛却亮了起来。“下次看准了便成。”乐无涯没忍住,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俯身帖耳道,“其实他们俩挺好认的,不用只看耳洞,你不用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看就成。”姜鹤久久等不到下文,终于想起来追问了:“……然后呢?”乐无涯:“你盯着他看就成了。最后忍不住笑的那个,就是假的。”姜鹤面无表情地开心了:“……”这个简单!他起身,恭敬行礼:“多谢闻人县令指点。”乐无涯无所谓地一挥软扇:“不谢。姜大人,下官走了。”“姜大人”和“下官”二字,他都念得颇无诚意。好在姜鹤心性单纯。对心眼多如筛子的乐无涯来说,他确实喜欢这样的人。回衙后,乐无涯立即派人描了文玩核桃的样子,拉起一组南亭本地的手工匠人,叫他们好好研究,并在入秋前弄出更多花样来。益州虽然山高路遥,距离上京颇远,但仍有不少骚人墨客、致仕官员在此长住,自然有鉴古玩、盘核桃、诗酒会那一套风流雅致的文人习惯。只要沾上“上京”二字,便足够勾起他们的向往和附庸之情。如若这些工匠肯用心、肯出力,不愁打不开本地销路。此事由工房骆宏方骆书吏一手操办。乐无涯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些手工匠人,雕得快的,他有一套分红的法子;雕得精的,不仅有另一套分红法子,乐无涯还会找到一条路子,将他们的东西销往更远的京城。若是他们受了京中贵人赏识,有了好前途,乐无涯也绝不扣人。只是,他们需得始终不忘“南亭核雕”这个招牌,无论将来走到哪一步,都要记得提上一嘴。
如此种种,骆书吏一一记下,拟好契约,请匠人们签字画押。匠人们起初见到契约,还以为是卖身契,心有惴惴,叫来认字的同伴看了,见太爷不仅许了好处,还许了前程,样样条陈清晰,甚至还请了医生,定期无偿为他们看诊推拿,免得他们的手、眼出问题,顿时心喜。十之六七的匠人纷纷签了字,且迅速投入工作。将此事安排下去,乐无涯心怀大畅,寻来纸笔,大笔一挥,写就书信一封:近日岫官到达南亭,查问矿产一事,心之所至,忽念远方亲朋。敢问六皇子表字如何?他是老师,关心一下学生起了什么字,合情合理。寄出这封信后,他又开始忙碌他眼前的“小事业”。这些工匠们的速度奇快无比,拿陈年核桃刻出了一版花样,半月后便送呈到了乐无涯案上。乐无涯带着这些文玩核桃,骑着他的小黄马,牵着他的二丫,前往益州首府,参与吕知州每月一次的知县会议,顺便将核桃分发给同僚们,当做赠礼。从冬到夏,吕知州仍是那副慈眉善目又有气无力的老山羊模样。既是到了春夏之交,河道之事便要提上议程了。他盘弄着新到手的文玩核桃,照例叮嘱了一番沿河的知县后,便将目光锁定在了乐无涯身上。他关切道:“听闻,上京钦差最近又去了南亭?”乐无涯笑盈盈地一点头,作羞赧状:“到底还是因着去年的那桩案子,叫上京大人们留了心,可见士子之安危,乃天子所心系。”他如此说,也算是留了个话扣。若是吕知州不是有心找事,那他的话恰好可顺延至明年的士子乡试一事上。但吕知州仿佛浑然不觉,调笑道:“不全是如此吧?明恪,你是青年俊杰,又一表人才,谁不喜欢?我瞧着心都痒痒呢。”在场诸位知县半真切、半敷衍地笑了起来。只有齐五湖冲着上位不加掩饰,大皱其眉。这话说得够恶心的。他蠢蠢欲动地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乐无涯截去了话头。乐无涯坦然道:“多谢知州褒扬。”夸他漂亮嘛。理解。乐无涯自己照镜子,都发觉自己近来漂亮许多,在闻人约本有的骨相上叠加昔日风貌,竟是更胜了一筹。老东西人品不行,眼光不差。见他装傻,吕知州便当他是退了一步,心旷神怡地端起茶杯:“专注政事,也需得多修人和,勿要事事干预。近来南亭流丐之事方息,听闻你又在建……什么水摊?”乐无涯一点头:“是,南亭煤矿每日都有一些用不上的碎煤、煤渣。我在县中水井旁建了水摊,用碎煤烧滚井水,用铁桶封存,本地人可无偿饮用,来往客商花一个大钱,也可饮用。”吕知州大摇其头:“靡费啊,靡费。明恪,你究竟年轻,不知百姓中刁民甚多。这样一来,他们一日三餐,不全巴望着你那一口热水?”乐无涯:“明恪受教。可百姓多喝热水,可免除多数疫病。我倒盼着他们日日念着这口热水呢。”有县令笑言:“明恪这父母官当的,巨细靡遗,真要成百姓爹娘了。贴张告示、下道命令,叫他们自己烧水,陈明其中利害,不就成了?”乐无涯仅用一句反问便驳了回去:“他们不是不想喝热水,可哪来那么多钱购买薪柴?”“我南亭有煤矿之利,乃是上天垂怜。若是仅能用来牟利,岂不愧对苍天的一番悯民之心?”“明恪果真细心能干。”吕知州皮笑肉不笑,环视座下诸官,拖长了声音道,“诸位——可要向明恪多多学习啊,这拳拳爱民之心,万万不能被后生比下去。”齐五湖难得朗声应道:“是。”然而,许多官员低头的低头,喝茶的喝茶,吐茶沫的吐茶沫,应者寥寥。闻人约是个好官、能臣,他们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但这尊天上月,若是把他们衬成了脚下泥,那便不妙了。吕知州见目的达成,嘴角噙着笑意,在心中暗暗筹划:此人背景雄厚,出身却低微。捐纳得官、商贾之家,这两样都是他向上爬的阻碍。自大虞立国以来,如他这般低贱出身,能做到从四品,便是极限了,再怎么样也越不过自己这个四品官去。他是讨了那两位钦差大人的欢心,可再如何,那两位皇子也不能逾制行事,将这么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官强行推到天子跟前去。天子对他虽有嘉赏,但也只是因那士子谋反案而已。吕知州本想让他多讨好讨好自己,谁想给了他机会,这闻人约不识好歹,还屡次拿皇子来压他,丝毫不知他的考评成绩全攥在自己手里。等来日考评,他做好做坏,全靠自己一枝如椽妙笔,写下什么,便是什么。偏偏他还不晓事,非要掐尖冒头。殊不知,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比如,他要做这水摊,若是烫伤、烫坏了一两个老人孩子,那便有意思了。到那时,他的考评还能正大光明地往下压一压——思及此,吕知州还没笑出声来,就见座下那张漂亮脸孔微微一笑:“大人谬赞,明恪岂敢?明恪初到官场,许多事情都是摸索着来。譬如前些时日的流丐之事,明恪便未曾预料到,只能胡乱应付过去,最后还得托赖钦差大人收尾,还吃了钦差大人的好一通训斥,最终也不知钦差大人查得如何,成了一笔不明不白的糊涂账……”说到此处,乐无涯笑吟吟偏过头来,看向吕知州骤然变色的脸:“在明恪看来,为官正如过河,难以识别深浅之时,只得俯下身去、摸石前进,万万不可小觑任何一处浅滩,说不准便有激流暗涌,防不胜防。”“一旦识不清深浅、辨不明高低,别说是新手,即使善泳之人,也难免溺死。”“……知州大人,明恪此番心得,是否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