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逃出家的乐无涯在昭毅将军军帐前跪了整整半个时辰。裴鸣岐生怕乐无涯吃军棍,选择将责任全部揽上身,话里话外都是自己的错,差点就说是自己半夜翻进乐府、把乐无涯连人带铺盖卷儿偷出来的了。被裴鸣岐叫来助阵的亲爹,定远将军裴应,则一口一个地吃着乐无涯从上京捎来的小点心,道:“打吧,不是我的崽,打死也算你的。不过你悠着点,你前两个大儿子我可都见过,你看他们俩谁来接你的班好?”乐千嶂没说话。军户世代从军,昭毅将军的儿子将来也会是昭毅将军。但自己的两个儿子……唉。大儿子乐珩,老古板一个。乐千嶂从小怕念书,怕师傅打手板。结果在乐珩十三四岁的时候,乐千嶂从边地回京述职,往气度沉稳、面容严肃的大儿子面前一站,竟然找回了幼年时面对着师傅的恐惧。至于二小子乐珏,自己的武艺是够出挑的,但是个直心眼的莽夫,打个架都打不明白,小时候出去打架是乐珩指挥,长大了乐无涯指挥,就是个出苦大力的命。他的才能,在上京守备的关山营里做个小队长已是到头了。算来算去……乐千嶂看向帐外,叹了一声。裴鸣岐难得有了眼色,急忙冲出帐去通风报信。不多时,一个漂亮的小脑袋从帐外探进,谄媚地一乐。乐千嶂还没反应过来,裴应倒是先迎了上去,一把将少年乐无涯抱了起来。裴家父子是统一的好身段、高个子、强臂力,轻轻松松地就让乐无涯坐在他胳膊上:“谁家的小乌鸦啊这是?”乐无涯大声道:“是乐家的!”裴应哄他:“姓裴好不好?跟裴叔走吧,裴叔要你,你爹他没眼光。”乐千嶂:“……放下。”裴应对乐无涯比口型:“生气了。哄哄去。”乐无涯跑到乐千嶂身侧,眼巴巴地伏在他膝上:“爹爹。”乐千嶂望向半空,长舒一口气。“给你娘写封信去,说你平安到军营了。”他说,“然后去找你于叔,让他给你安排一个抄写文书的差事。”乐无涯乖巧地狮子大张口:“可是爹,我想要自己的队伍呢。”乐千嶂后悔了。错过了给这小子打杀威棒的最佳时机,他一转头一撸袖子就要上天了。“你毛都没长齐,就想着百户千户的事情了?”乐无涯认真道:“我就要十个人。”看着惊讶的乐千嶂,裴鸣岐与乐无涯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偷笑。乐千嶂和小乌鸦的相处时间很短,但裴鸣岐知道,小乌鸦从小就是个极有定数的,世上任何事情仿佛都不在他心上,却又实实在在地在他心上。他要办的事情,没有办不成的。乐无涯在军中举办了骑射大赛,二十岁以下的青年可参赛,比赛射技与马术。作为比赛筹码的十匹蜀锦,还是乐无涯和裴鸣岐在路上歇脚时一起选的。军中男儿,青春正好,就算不好美衣华服,也抵抗不了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诱惑。最终,有一百来人报名参赛。层层筛选下来,最终有十七个能入乐无涯眼的。按乐千嶂的意思,十七个大可以全都留下。但乐无涯还是遵照了自己和父亲的约定,只选了十人,每人赏了两匹蜀锦。但他选的十个人,颇有讲究:不是出身寒微,便是家中庶子。有不服的人在背后偷偷嚼舌根:这乐三公子难不成因为自己是庶子,就对庶子惺惺相惜,格外优容?乐千嶂细思一番,大概猜中了乐无涯的想法:寒微之人,能把射术练得炉火纯青,不是天赋异禀,便是勤劳刻苦。两匹蜀锦,赏给富贵人家,他们顶多谢声恩,但对于贫寒之家,便是莫大的恩赏了。他们必会感恩戴德。至于庶子一事,更无“惺惺相惜()”之说。军户世代罔替,不同于文士科考,只要多熬资历,就有升迁之望。除非立下功劳,否则百户永远是百户,千户永远是千户。既是家中庶子,又能把骑射练得这样精通,必然是个有志气、想出头的。这样两种人,乐无涯收来正好。乐无涯能给的,钱财和晋升之道,正是他们想要的。因此,他们只会跟着乐三公子好好干、奔前程,省却了许多不必要的心思和麻烦。几天光景,乐无涯就这么拉起了一支清清爽爽、一心向他的小队伍。其中所用心思之灵巧,不得不叫乐千嶂刮目相看。乐无涯带他们练习骑射。他的射术是都指挥使隗正卿所授。隗老本就以箭术高绝闻名于世,更兼以乐无涯天赋绝伦,他只是在他们面前露了一小手,这群本就对乐无涯感恩戴德的少年们便直接对他死心塌地了。不仅如此,乐无涯还教他们近身摔跤、游泳,还教他们互相仿写彼此笔迹,以及讲景族话。他百步穿杨,裴鸣岐是知道的。但是景族话,他还是节完整章节』()”乐无涯挺骄傲地一背手:“从小就学,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裴鸣岐有点不高兴了:“你瞒我?”乐无涯轻声道:“听说我阿娘不会说大虞话。她要是入我梦来,我们俩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互相对着看,那多没劲儿啊。”裴鸣岐一愣,心尖微微一酸,刚上扬的声调不觉软了下来:“那……那你,你告诉我一声嘛。”
“不能告诉别人呀。”乐无涯说,“要是我上京的()娘知道我惦念景族的娘,该伤心了。”说着,乐无涯狐狸似的一抽鼻子,上手便去摸裴鸣岐的胸口。裴鸣岐也才想起自己来找乐无涯的本意,掏出了用牛皮纸精心包起来的东西:“给你带的肉烧饼,刚出锅,热乎的。”乐无涯欢呼一声,接过来就吃。裴鸣岐看他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只觉得心中踏实安定,脸上也不自觉带了笑。很快,那些原来在背后嘀咕乐无涯喜欢和庶子一起玩的人都闭了嘴。他们总算后知后觉地瞧了出来,乐无涯拉起的这支小队伍,是一支精兵、奇兵,将来怕是要派大用途的。跟着三公子,这晋身之阶不就有了?甚至有人托关系托到了乐千嶂面前,试探着问,三公子那边还收人吗?乐千嶂背着手,去寻了自己的小儿子。彼时,他正立在自己的军帐案前,饱蘸墨汁,写下了“天狼营”三字。裴鸣岐在他身侧,说:“这字好啊。”乐无涯得意地一晃脑袋:“那是。”裴鸣岐:“好就好在咱们俩一起在师傅面前写字,有你在,师傅就只会打你手板子了。”乐无涯端起墨砚,就要泼他个满脸花。等看到乐千嶂,他马上乖巧放下砚台,恭恭敬敬地行礼:“父亲。”乐千嶂走到案前,探头一看,只见乐无涯的字丑得与自己的字一脉相承,不觉一笑:“要给你的小队起名?”“是。”“十人之队,怎可成营?”“回父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有十人,可生万万之人。”“……真有如此之志?”乐无涯挺胸抬头:“不仅有如此之志,更有如此之能呢。”乐千嶂望着他洋溢着少年志向的面庞,瞩目良久,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轻轻抬手,想要抚摸乐无涯的头顶。可手伸到一半,他又放下了手去,调开视线,只道:“‘西北望,射天狼’……此名甚好。”乐无涯已经微微缩了脑袋,只等着他来摸。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一声赞美。乐无涯重新挺直腰背,垂下头缓了片刻,重又对父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裴鸣岐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由担忧。当夜,乐无涯月下练箭,连发百余矢,始终不肯歇息。最后还是裴鸣岐看不下去,一步跨到箭靶子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乐无涯不惯着他,抬手一箭,直射中了他的盔缨。他洋洋得意地宣布:“射中了你,你就归我啦!”裴鸣岐摘下头盔,夹在胳臂下,快步走到他面前,上手夺去了他的弓,往自己肩上一挎,不由分说地捉起了他的手。……不出他所料,指节都肿起来了。裴鸣岐将乐无涯拉到场边,掏出从军医那里取来的药膏,给他上药。他比乐无涯小一岁,但性格使然,在他面前始终有做兄长的自觉。裴鸣岐恨恨地:“你就作吧!乐阿叔不是已经下令同意扩建你的天狼营了么?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乐无涯把受伤的手指交到他手里:“我没有不高兴。”裴鸣岐哼了一声:“不就是没摸你头吗,小气!”说着,他将带着药香的手抬起,胡乱把乐无涯的头发揉乱:“我摸摸你,还不成么。”乐无涯难得没有还手。他满头都是细碎的汗珠,被他一揉,顿时成片滚落。“我真的没有不高兴。”他望着裴鸣岐,认真道,“我是太高兴了。”“爹从小对谁就是这样,对我大哥、二哥都是一视同仁,没怎么亲昵过。只要他肯答应我扩建天狼营,他就是爱我的。”乐无涯定定望着裴鸣岐:“有了天狼营,我就有了本钱。我要精进,要争气。”他越说越兴奋,双眸中的光亮,几乎让裴鸣岐移不开眼睛:“我不管我爹当时怎么选中的我娘,是一时情迷也好,一时兴起也罢,我都要给她争气。父亲看见我的出色,就要想起我亲娘,我干出一番成就来,她便能随我名垂千古。”就是在这一天,裴鸣岐忽然发现,乐无涯虽然爱撒娇、爱耍赖,但他想的事情,比自己更深、更远、更成熟。他问:“你不怕打仗?”“当兵不就是要打仗?”“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娘亲是景族人,你会不乐意……”乐无涯很是果断:“我爹说,她因战争忧思难安,难产血崩而亡。她已然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或爱景族,或恨景族,或许盼我平安长大、成家立业;或许盼我做闲散少爷、享乐一世;或许盼我子承父业、征战一方……她的心愿,谁人能知?如果事事都要猜测,我什么都不必做了。所以,我只需要在一件事上做到最好,把最好的给她就是了。”他顿了顿,又说:“要是我足够争气,我们或许就能……”后面的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裴鸣岐怔怔地望着乐无涯:“‘我们’什么?你说呀。”乐无涯笑吟吟地一摇头:“不说。”裴鸣岐有点心急,去拉他的手:“你快说。”乐无涯:“你请我吃烤全羊,我就说。”那一夜,裴鸣岐发现,他的小乌鸦,嬉笑怒骂,百无禁忌,看似喜欢游戏人生,但骨子里是个极热烈的人。若他爱一个人,可为他远渡山海,甚至移山倒海。他会把那人悄悄放在心里,长久计议、步步盘算。二人当年相交时,许多听得不是很懂的话,后来的裴鸣岐一句一句,都懂了。只是,斯人已经不在身边。就比如现在,在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烤全羊前大快朵颐的不是乐无涯,是闻人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