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我的伊之助仿佛在坠落中踩着空气也能站稳,我们以相当快的速度直直往下掉落,失重的无助感让我不禁攥紧了手。周围的一切划过眼角时被模糊成烂泥的颜色,什么都看不真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之助身轻如燕地利落站定在地面。他踩定的步伐并不沉重,与其说是着陆,倒像是那块地面迎合了我们的到来。我感到一阵难言的不安——不安是自然的,早在下坠之前,或许在我上一次见到主公的时候,这种不安就已经如同蚂蚁啃噬般紧紧藏在我的心中,如影随形。
我本该更自若地摆出自己的态度,但放眼望去,无论是我还是伊之助,沉浸在烛光之中的我们心里都是一阵无言。这是一片庞大到简直恢宏的建筑群,一眼望去看不见边界,无论是头顶、脚底还是四周,满目只有堆叠在无限空间之中的古朴和屋。比我从前见过的任何建筑奇迹都要神奇,它不像是真实存在的造物,倒像是我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我吞咽了下。
原本安静的烛光忽地摇曳起来。但空气中并未出现风的流动,我只能从烛焰摇晃的方向判断异变的源头似乎来自于那一间间紧闭着推门的和屋。
突变就在刹那间。
砸碎寂静的是被猛然破开的推门,一群长相狰狞到已经完全失去人形的鬼多米诺骨牌似的从屋内倒了出来,它们并不具备理智,只在原地推搡挣扎着站起后便立刻毫不犹豫地凶悍地扑向我们。
“伊之助!小心!”
比我的尖叫声更快的是伊之助出刀的速度。
我没怎么见过伊之助战斗的样子,因此对他的呼吸法也不甚了解,只在杏寿郎他们的口中得到些许信息,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印象。
伊之助是在森林中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孩子,他眼中的世界构成与常人有异,也正因如此,他向来更率简单、凭借直觉行动。有浅溪就淌过去,有沟壑就跳过去,有危险就打过去。战斗是山林之子的本能,也是他的命运,他注定要向拦在面前的一切挥刀、斩落。
横过双刃,背负着我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就仿佛我轻若无物,而他也并不在意我的感受,只是兴奋地大笑起来,将运转在体内的呼吸法调转至全身,化为刀刃上闪烁的锋芒,尽情砍下鬼的头颅。
“猪突——猛进!”
我被迫压下身体,尽可能扶住伊之助的肩颈。
但我不能轻松地把所有任务都交给他,战斗总有疏漏,我可以守护他的背后。
“砰!”
子弹近距离射中袭来的鬼,它那丑陋的头颅被弹壳炸开的威力洞穿,炸出一团血雾。我的心脏正激烈地怦怦跳着,踩着一个又一个慌乱的鼓点试图吸引我的关注,但我一直保持着高度的专注,视线不断逡巡着周围,有些奇怪。我见过刚刚转化的鬼,也见过能够运用自己血鬼术的鬼,两者的区别绝非只是吃过人。之所以能变成鬼,从转化者身上获得的血液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前提。但并非每个人都能承受大量的鲜血,给予过多时往往会导致被转化的对象彻底崩坏为怪物或者干脆死去。
但今天我们所遇到的鬼,仅从规模来说如果只是少量血液的转化不应该如此强劲。子弹击中的效果虽然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但并不够完美。这足以说明从方才开始我们所遇到的鬼比寻常的鬼要更强大一些,而代价或许就是他们彻底损毁的理智与完全崩坏的人形。在它们蠕动的、摇摆的肢体中再也看不出从前身为人的样子,我也无法分辨它们沦落至此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
可惜结局只有一个。
伊之助的训练成果斐然,我们穿行在弯折的走廊之中,一路过来没有一个鬼逃脱他的齿刃。
在这座看不见天光的建筑中,一切方向或时间的分辨都只能依赖于体感,而我随身携带的机械手表不知为何停止了转动,或许是磁场的缘故?我猜测着,任由直觉控制自己的内心。距离方才我们着陆的地方已经有了一段相当的长度,但在这座建筑内的旅行依然没有到达终点。一段路途后是毫无规则可言的转弯。在大脑中尝试勾画出线路的样子以铺开建筑的外形,仅仅我们踏过的地方,面积粗略估算已经快要胜过有栖川宅邸,总觉得伊之助再背着我跑下去能在这里跑出一个长度可以环游日本的马拉松。
我试着和他沟通:“伊之助!这边似乎已经没有鬼了,你放我下来吧?”本该笃定的话语在说出口时不觉带上了商量的口吻,得到的答案却还是那句一成不变的:“太慢了!”
他似在抱怨又似在解释,只一刻不停地奔跑,直到我们都听见一声三味线的声音。
在前方的转角处,伊之助背着我和同样跑来的少女撞了个正着。
黑色的长发在一侧扎成马尾,佩戴有蝴蝶的头饰,紫色的迷雾般的双眼、鬼杀队制服外雪白的披风。与我们相遇的不是别人,正是栗花落香奈乎,胡蝶忍的继子。事实上我与她私交不多,但鉴于我经常去蝶屋寻找忍,恰好她也是个黏人的孩子,没任务时永远在蝶屋出没,我和她还算熟悉。
三人撞得摔了一地,我一时不知自己是要庆幸不用再被伊之助背着了,还是高兴可以确定多一个人安好。但那声三味线正回响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没有散去,被香奈乎拉起来时我还有些眩晕,好像自己成了紧紧拢在三味线上的那根弦,被拨子划过,用自己的灵魂发出奏鸣。
我还听见杏寿郎叫我的名字。
但此间一无所有,仿佛幻听。
“朝和小姐,您没事吧。”香奈乎小心翼翼地扶起我并检视着我全身。伊之助在摔倒前及时调整了身体姿势,我虽摔得有些轻微疼痛,但并没有伤到紧要的地方,见她神情焦虑急忙拉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这孩子一副慌乱无比的样子,她一贯的自若神情压不住那份紧迫,已经让它逃脱了五官的遮掩,张牙舞爪地展现出她的无措。
“怎么了,香奈乎?”
握在我手中的那只冰冷的手腕轻轻颤抖着,不知为何让我想起月夜里摇晃的竹影,那些缭乱繁杂的叶影总晃出美丽的倒影,但却能在每一次你想要伸手去触碰时碎裂。
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着急?”
那双同样是雾紫色的眼眸,比胡蝶忍更明亮有神,透过这片紫色,看不到晦暗的秘密。而藏有秘密的那双眼的主人,也并不在此地。但每当我看到她时,脑海中总不由自主闪现出胡蝶忍年幼时的样子——这么说或许不对,忍的年龄与我相当,香奈乎只比我们小两岁,原本不该存在如此深切的隔阂,但人的经历各有不同——在遭遇姐姐的死亡之前,胡蝶忍一定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寻常的女孩子一样能笑能哭,不必压抑着自己对于父母死去而产生的悲伤,也不必隐藏自己因为无法斩杀恶鬼以报仇的愤怒,她是那么简单、清晰、易懂。
“我……”少女的声音末尾不知为何缀着沙哑,她无声地张开唇,有音节从中偷溜,却忘了带上声音。
栗花落香奈乎怀揣着那些复杂的情感于此时再一次坠入无法言语的世界,只因为对于未来的恐惧已轻松胜过那些黑暗的过往,往复的晦暗如影随形,编织成全新的噩梦。
她反攥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收紧的手指捏得我手臂上皮肤发白,已经轻轻泛起疼痛。但我顾不上那么多。
“到底怎么了?香奈乎!”我追问着。还没有得到回答,某种堪称荒谬的猜想已经如同预言显现般降临,轻飘飘地攀上我心间,在刹那间席卷为破坏力惊人的风暴,正肆意地损毁理智构建的一切。
香奈乎用力闭眼,再睁开,眼中含着的晶莹润湿眼睫,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