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枝厅里众人接着开宴,虞思瑾不见虞岚身影,心中一沉,匆匆向丫头们安顿了一番,便自去前头找寻虞岚。一路行走到红梅深处才瞧见虞岚坐在一块石头上出神,近前一看,他神情郁郁,仿若丢了魂,虞思瑾霎时气愤起来,上前推他一把,虞岚不妨,倒被推得一个趔趄,手扶着梅树站稳,待欲发怒,抬头才见是妹妹来了,忙挂上笑脸嗔怪道:“怎么不出声儿,叫我跌了一跤。”
虞思瑾不应他的笑,抽了手冷冷道:“你既然答应了柏家的亲事,还凑在公主殿下跟前做什么?过去你爱凑便罢了,如今你也算有家室的人了,怎么如此不避嫌?”
虞岚揽上虞思瑾的肩膀,面上笑容更胜,虞思瑾愠怒地拨开他,他也不在意,摊手笑道:“你这话说得我十分惶恐,殿下是君,我是臣,哪有臣子有了家室就不去面君的道理?别说我一个小小的礼部郎中,国公爷不是还日日伴君吗?”
虞思瑾气得伸手拧了他一下,讥笑一声:“你别装样儿听不懂!好好儿父亲为什么叫你与柏珞定亲,你最明白不过了!咱们家一向小心谨慎,你要伴君,怎么不进宫伴圣上去?”
“面圣是我想去就能去的?我也想呢,可谁替我去说项?我这能耐也就够上个伺候公主罢了,哪里还能爬得上去?”
“与我装什么糊涂!你这点能耐?你能耐大着呢!日后的国公爷!君君臣臣不过是幌子!你日日凑在她跟前,什么心思谁不知道?可你想蹚这浑水,也得想想咱们家,家里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虞岚双手抱臂,长身而立,装作上下打量虞思瑾的模样,口中无奈笑道:“我什么心思?别把我说得这么龌龊。你如今怎么一副判官模样,严刑拷打起自己的哥哥来了?”
“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有什么意思?柏珞是个规矩小姐,你若还有些君子气度,便莫要叫她难堪!你往日里并不是风流浪荡的性子,也常常与我说怕我被那等浪荡子所骗,倘若今日换成我在柏珞那样的境地,你这做哥哥的便忍心叫我结下这样一门亲事吗?事到如今,哪道你想欺瞒柏珞吗?我劝你还是乖乖依着父亲定下的道儿吧!”
虞岚先听她提柏珞难堪,倒心生不忍,只怨自己糊里糊涂答应了定亲,后头听到她提父亲定下的道,不知想起些什么,反愤懑起来,也不看虞思瑾,垂头一言不发,虞思瑾见他沉默更加气愤,呵斥道:“她本就是个木讷性子,今日公主为着你还见了她一遭,你瞧她那副拘束的样子!”
“殿下并未为难她,不过只是见她一面,这也不行吗?”
“公主好端端地为谁来了横枝厅你最明白!”
虞岚轻笑一声:“为谁?难不成你以为殿下是为了我?若果真如此倒好了!我哪里能揣测出殿下的心思!”
“不是为了你,那公主只特特问柏珞一人做什么?你们好一出‘君臣相得’,拿别人做筏子呢!公主也该有些廉耻,她不是有驸马么?还整日与你厮混在一起做什么!”
虞岚听她越说越没边,甚至对公主口出狂言,也冷声道:“思瑾,这话我就当不曾听你说过,公主与我之间并没有你想的那些事情,我早说了我们只是君臣,常常在一处待着也不过是有要事相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种隐隐污人清白的话语万万说不得,你也是女子,你应当知道这世道对女子的名誉是何等苛责。古人云‘谣言止于智者’,你自小聪明,别做了那等愚人。”
虞岚一向疼爱虞思瑾这个妹妹,在她跟前伏低做小也不在意,今日却严肃起来,虞思瑾被他这么一说,登时气结,斥道:“你叫我不要污人清白,可你倒是做点清白的事儿!偷偷摸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日后自然见分晓。”
“哥哥也就与我说这些装傻充愣的话儿吧,到老爷跟前也最好还是这套说辞!”虞思瑾盯着虞岚半晌,轻嗤一声,拂袖离去。
待她回了横枝厅,众人已然开席,柏璎见她回来,笑道:“东道主遍寻不到,是不是偷偷儿躲懒呢?该罚酒三盅!”
虞思瑾端起酒杯笑道:“你怎么只盯着我一个人寻错处!”说罢满饮三杯,又拍手唤人前来弹琵琶。
柏越柏瑶柏琼三人早为那梅宴的考究所折服,心中暗暗点头。那案几上设下梅花宴,厅中案几、灯架、杯盘、肴器、帷帐无一不是梅花纹样,宴席琳琅满目,不论诸般果品蜜煎,又有各样山珍海味,一一点了梅花题,果品有干果摆了梅花枝、鲜果切了梅花状……蜜煎有雕花梅球儿、雕花蜜桔、紫苏梅饼、木瓜方花儿……山珍有梅酿水晶脍、香雪酥黄独……海味有暗香虾元子、南枝玉蝉羹……一场宴席,融南北所长,集东西贵技,聚文人雅风,汇雪梅清气。
再看横枝厅里几扇窗棂,窗外恰是几处不同的梅树,回纹棂花框出一扇白雪红梅图,云纹棂花框出一扇绿萼托雪图,十字棂花框出一扇腊梅山雀图,八角棂花框出一扇寒霜龙游图……各色各样,一窗一景,一景一梅,令人称奇。屋内烧着暖龙,虽有窗景,却全无冷意。伴着泠泠琵琶音,众人吃得尽兴,玩得尽兴,看得尽兴,正合了这些小姐夫人们雅趣的取向。
待正宴结束,虞思瑾又与姑娘们玩了回投壶,猜了回射覆,才道诸位自去赏梅。柏越柏瑶二人因见了梅花欣喜,也不顾满地堆雪,沿着石板小径兴冲冲往后头梅林深处走去,越深入梅林,越发觉得四下里皆是梅香,清清冷冷,幽香阵阵,惹人喜爱。柏越立在一树腊梅下头细细品味,只恨不能闭上眼醉倒在这里。忽听柏瑶在身后道:“先前江南盐道的事,你如何帮衬了?”
柏越心中一惊,猛地回头看向柏瑶,柏瑶无辜摆摆手:“我也一概不知,只是你近日比那阵子松快许多,依你的性子,怎么可能压着那么大的事一言不发,想来是已经有所动作了。”
柏越涩然,看她两眼,低垂下头不敢吱声,柏瑶又道:“我当初劝你莫管闲事,你却有自己的主意。这不是我们撕头花的小打小闹,你拿我一支簪我抢你一匹布,这可是人头落地的事情。倘若江家果然出事,你想过该如何自处吗?”
“如何待我,我都认了。”
柏瑶轻嗤一声:“你还当自己是济世的大侠,事成之后便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你倒是顶着名声置身事外了,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柏越心里越发难受,更是一言不发,低头只踩着地面石板上的雪,看那雪被碾到尘土里,碾成冰,化为水,几粒掉落的梅花瓣也被揉得不成样子。她到底也只是个不曾经过大世面的少女,只凭着胸中一腔书生意气行事,近日里只将此事抛诸脑后,痛痛快快装作忘却了风雨欲来,此时柏瑶提起,反倒勾起她最苦痛的心思,又有卷入范子岕的罪过不敢言明,愈发羞愧起来。
柏瑶何曾见过柏越惨然无言的模样,柏越是她眼里最聪慧机敏、最无所不能的姑娘,从来都光彩照人好似河西那轮照亮祁连的明月,哪里有今日这般犹豫颓唐,她不忍心逼她,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移开盯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梅林深深,絮声道:“我知道你心思坚定,可我也明白你是最心软的,自古成大事者大多狠心绝情,断了身外念想,才能一味登攀,可你偏偏不是,你有侠骨,却更多柔肠。倘或真有那日,你心中怕是不好受。若江家倒了,必定连带着柏家也受到牵连,我先前说你不顾眼前家里人的悲伤,叫你莫要轻举妄动,但既然你并没有听我劝阻,如今我只说一句,此事错也只错在江家身为父母官却枉顾子民生计,你切莫怪罪到自己身上,少了你柏越,还有千千万万个江南百姓要告御状。”
柏越听她说到告御状,想起那被她送去告御状的范子岕如今还毫无音讯,愈发胆寒,又被柏瑶一番陈词说中内心隐隐作怕的地方,更加悲喜交加,泪珠滚到腮边,被梅林里冷冽的香风一吹,连脸颊也冻得生疼。眼前递来一张帕子,柏越慢慢抬手,轻轻攥着拭了拭泪,柏瑶笑道:“还不曾见过几次你的眼泪,你且留着待日后江家事发再哭吧!”
这话说得柏越又破涕为笑,泣声道:“你不怪我就好。”
柏瑶哪里知道柏越的心思里还有一桩范子岕,只道:“我怪你什么?你有这心思不如想想璎姐姐珞姐姐怪不怪你,只怕到时候你连负荆请罪都没有用。”
见柏越又低了头,柏瑶后悔好端端提起了这事,有意逗她笑,柔声道:“方才咱们过来时不是见璎姐姐一人朝东边去了么,我那会儿怎么觉得瞧着东边林子里有个人影儿,乍一眼像极了陆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