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内,烛火摇晃,沈昭端坐高位,秦嬷嬷在云岫引领下,走进殿门。她脸上习惯性堆出恭敬笑容,但一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毫不避讳,直剌剌地钉向高座上身影。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秦嬷嬷屈身行礼,姿态恭谨,却在骨子里透出一股倨傲。
沈昭并未立刻令她平身。目光冷冷落在秦嬷嬷弯伏的背脊上,方才勃然翻滚的怒气已沉淀,只剩下冰封的冷峭与如渊的平静,周身无形的威压越凝越浓。
良久,沈昭才缓缓开口,声音刻意揉捏得绵软无力,病气侵身:“嬷嬷辛苦。母后慈恩,遣嬷嬷来照料本宫,本宫甚是感念。”
秦嬷嬷直起身,依照官样文章回话:“侍奉主子是老奴本分。太后娘娘慈心,忧心凤藻宫宫人伺候娘娘或有疏漏,这才抬举老奴……”
“不过,”沈昭截断她冠冕堂皇的说辞,垂首以锦帕掩口,重重咳嗽两声,气息变得紧促而紊乱,“本宫一心向佛,贵在虔诚专一,最忌有外物滋扰,旁人置喙。云岫自幼相随服侍,最懂本宫心意,所以,礼佛诸事,便不劳嬷嬷费心了。嬷嬷只需掌理宫中起居一应庶务,依循母后懿旨即可。”
“这……”
沈昭不等她辩驳,声音愈发轻飘,但字字清晰入耳:“嬷嬷奉旨‘照料’,自当以本宫‘起居饮食、汤药调理’为要务。至于本宫潜心礼佛一众事宜,嬷嬷莫要本末倒置,扰了本宫清修,损坏了功德积累。若嬷嬷因分心旁骛,在本宫饮食起居上出了纰漏,本宫这身子……咳咳……”
沈昭话未说完,连连咳嗽起来,一声重比一声,仿佛肺叶都要被震碎,咳出来。
一旁的云岫连忙上前,一手轻抚她后背,一手端上案上杯盏温茶,声音焦急带有了哭腔:“娘娘,您这身子骨怎的愈发不济了?奴婢瞧着……瞧着……”她一滴泪滑出,“这奴婢如何是好?”
秦嬷嬷抬眼望去,只见沈昭整个人蜷在云岫臂弯里,咳得浑身剧颤,单薄如纸的身躯仿佛风中枯叶,那张脸更是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如同一条翻在旱地上的水鱼,徒劳地翕动嘴唇,渴望雨水,连最后挣扎的余力都快消失殆尽。
“娘娘考虑得是。”秦嬷嬷低眉躬身应道,“老奴定当尽心竭力,确保娘娘一应供奉之物万无一失。其余诸事,老奴自会审时度势,绝不扰了娘娘礼佛清修。”
沈昭咳嗽声渐息,气若游丝:“那劳烦秦嬷嬷现下去一趟膳房,为本宫传一碗驱寒的姜汤来。想是前些日在护国寺祈福,不慎染了风寒……日后,本宫这身子,还需嬷嬷多多费心。”
云岫满眼焦灼,急急而应:“娘娘,奴婢去,奴婢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要走,沈昭不动声色地拽住她的衣角,指尖微微用力,递出一个轻微的摇头。
秦嬷嬷眼尖,将主仆二人的细微互动尽收眼底,却不多言其他,低低欠身一拜:“老奴这就去。”随即转身退出殿门。
殿门合上,沈昭挺直方才刻意佝偻的背脊,脸上病弱的伪装也褪去。她转向云岫,声音平静而清冽:“云岫,明日你送经卷出宫,若遇秦嬷嬷有意刁难,切莫与她争执。她若要查验经卷,你便由她查去,只是,”她目光凝视郑重,“务必确保将本宫这些抄本送去寺中佛前供奉。此乃本宫心意,亦是积攒功德之需,不容有失。”
云岫福身,点头庄严:“奴婢明白,奴婢定当完成。”
一夜风雪,直至天明方歇。云岫掐着开宫门时辰,悄然离开。
沈昭依例先去太后处请安,归来不久,便闻少帝萧厉玦前来探望,说是听闻她从护国寺回来后,身子愈发孱弱,咳疾加重,特送些温补的药材来。
沈昭不想见人,示意侍立在旁的秦嬷嬷前去拦驾:“劳嬷嬷去回禀陛下,本宫病气缠身,恐过给龙体,今日实在不宜面圣,请陛下体谅。”
帝后疏离。秦嬷嬷乐于见此情形,领命前去,在宫门外将皇后的话转述得滴水不漏,言辞恳切恭顺,却将“不宜面圣”的决绝之意表达得无可转圜。
萧厉玦立于阶下,皑皑白雪中,映得他年少清朗的眉宇间更加黯然。他沉默伫立良久,深知沈昭心意已决,方挥挥手,命内侍将带来的珍贵补品抬入凤藻宫外殿安放。
离开时,他回身,深深望向那紧闭的宫门,最终还是萧瑟转身,踏着积雪离去。
秦嬷嬷目送他远去,折身回内殿,寸步不离侍立于沈昭左右,目光如密织的蛛网,粘在沈昭身上,不放过她可疑的一举一动。
沈昭心如明镜。她深知,护国寺之行回来后,秦嬷嬷定在太后耳边言语非常,这才又将她派回自己身边。
越是这等关头,更是要稳定如常。
沈昭面色无波,净手焚香后,捧一串佛珠来到佛龛前,恭谨地跪在蒲团上,合目垂首,一派虔诚。之后唇齿轻启,随着低不可闻的诵经声,颗颗佛珠慢慢在她指尖转动,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细声。
她周遭一片平静安宁,仿佛与这香火缭绕方寸之地融为一体,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纷扰。
时至日影西斜,殿外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